寫評論了,不,不是為這個戲,而是為這個演員。
塞上蕭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後台,他來後台幹什麼?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
他不認識這個劇團裡任何人,他的名字人家可能知道,但是又不好自報家門。
像一般人遞個名片,自己又不習慣。
剛進報館的時候,叔叔給他印過一盒名片,上寫:《北方日報》文藝副刊編輯、作家塞上蕭。
他因有自封作家之嫌,從來沒用過。
現在更不能用了。
他就這樣一個人空着手進了後台。
後台裡燈光不大亮,還有股潮濕氣。
幕布才拉上不久,有些人正在整理道具,移動布景,人來人往很亂。
有的演員一邊走一邊往臉上塗卸裝油,臉上一條紅一道黑的,像小鬼。
塞上蕭試探着往前走,競沒有人來問他。
那是個隻重衣裳不重人的時代,尤其在戲園子這種地方。
塞上蕭雖然不太講究穿戴,甚至有些不修邊幅,但是他的西裝總是最好的進口料子的,不用經常燙也是筆挺的。
能穿得起這樣西裝的人,當然有些來曆了。
塞上蕭從布景片子後面走過去,來到了一個小化妝室門前,門半開着,屋裡通亮。
他站在門前往裡一看,柳絮影正坐在一面大鏡子前,從頭上往下拔鬓角上的一朵小花,一邊拔一邊對身後的幾個人笑着。
在她靠背椅的後邊,站着五六個不同年齡、不同裝束的人,有穿着最講究西服的青年,也有穿長衫的中年人,甚至還有一個挂着警尉肩章的警察。
他們都向柳絮影笑着,說着,那個穿西服的青年把柳絮影剛從頭上拔下來的小花~下抓在手裡說:“送給我做紀念吧。
”他的手才抓着小花,幾隻手同時伸過來了,大家搶着,笑着,鬧着。
正在這時,一個仆役打扮的人,從塞上蕭身旁一擠,急匆匆走進化妝室,對柳絮影躬着腰說:“柳小姐,濱江警備司令部李司令大公子的車在外邊等着您,請您到宴賓樓去吃夜宵。
還有……”
柳絮影一皺眉,手一揮說:“你告訴他們,我今天晚上不舒服,哪也不去。
”
仆役忙笑着說:“那怕不大好,柳小姐……”
這時,忽然從塞上蕭身後傳來一陣急促雜沓的腳步聲。
塞上蕭一回頭,隻見有三個人直向這個化妝室奔來。
為首的一個約莫有三十左右歲,高個,赤紅面子,一臉疙瘩,穿一套深綠色的西裝。
後面緊跟着兩個像馬弁一樣的随從,嶄新的軍裝,十字花的武裝帶,屁股後面都挎着匣子槍。
這三個人一陣風似的走過來,塞上蕭忙将身往旁邊一閃,為首那個昂首闊步地走進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那兩個随從一邊一個,像二鬼把門似的站在門旁。
門,關得嚴嚴的,塞上蕭覺得鼻子一酸,心口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難受。
他一轉身跑出了後台,跳上一輛人力車,很快地回到了花園街宿舍,飯也沒吃就蒙頭倒在床上。
塞上蕭沒有寫劇評。
但卻産生了寫劇本的沖動。
後台那短促的一瞥,給他造成了一個強烈的印象,想不到在前台那樣聖潔的柳絮影,回到後台卻是那樣放蕩,這使他心裡在一時之間很不好受。
他從沒接觸過女演員,現在他似懂非懂地在想:戲子,戲子就是演戲的,在前台那一切都是裝出來的,裝得越像戲就演得越好,甚至可以使那麼放蕩、糜爛的女人裝成頭上放出靈光的聖徒,大概這就是她們的本事,她們的表演才能吧。
但是過了一段,他又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公允?說她放蕩吧,她也隻是在從鬓角邊摘花時對那些人笑了笑,至于那些人搶那朵小花,總歸是那些人的事呀;說她糜爛吧,并沒有看見她有什麼不堪的行為;說她投身于有權勢的漢奸公子吧,她卻向仆役揮手拒絕了……
這一切攪得他思想很混亂,甚至很頭痛。
他想不去想它,但是不行,這個柳絮影竟好像在他腦子裡生了根,揮之不去了。
想來想去,他忽然想出了一個辦法:他要寫個劇本請她演。
她在後台究竟怎樣,隻憑那一瞥,是判斷不清的。
但在前台她是出色的,迷人的,有藝術魅力的,就發揮她這方面的才能吧。
王爾德的劇本已經風行全世界。
塞上蕭曾精心研究過他的《理想的丈夫》、《少奶奶的扇子》和《一個無足輕重的婦女》等名劇。
有些被人傳誦的俏皮台詞,名言警句,他差不多都會背了。
他從前就曾經有過寫劇本的念頭,現在由于柳絮影的出現,這念頭變成了創作上的沖動。
他決定用自己那本《人生啊!》為主要故事線索,寫一出婚姻、戀愛、自由的劇本。
塞上蕭夜以繼日地寫上了。
由于他有自己悲痛的經曆,深刻的感受,所以寫的時候競沖破了那“唯美主義”理論的束縛,出現了現實主義的色彩。
王爾德也有過這種情形。
寫作中出現的現象,有時是特别複雜的。
塞上蕭的四幕話劇《茫茫夜》寫出來了。
他叔叔領着他去找了盧運啟,得到了這個老頭兒的支持,劇本交給北方劇團排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