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巨大的黑影,直壓得項煌心頭微微發慌,若是兩人交手搏鬥,項煌盡可憑着自己精靈活動的武功,輕靈的身法,故示以虛,以無勝有,沉氣于淵,以實擊虛,随人所動随屈就伸這大漢便萬萬不是他的敵手。
但兩人若以死力相較,那項煌縱然内功精妙,卻又怎是這自然奇迹,天生巨人的神力之敵,項煌生性狂傲自負,最是自恃身分,此刻自覺身在客位,别人若不動手,他萬萬不會先動,但任憑這巨人站身後,有如芒針刺背坐立不安。
他心中懊惱,但聽那身披黃風氅的老人一笑道:
“兄台遠遠而來,且飲一杯淡酒,以洗征塵。
”語聲一了,噓地一聲,颔下白須,突地兩旁開,席中那個玉盆的美酒,随着他這噓地一聲,向上飛起,激成一條白線,如銀劍一般,射向項煌口中,但口腔之内,卻是勁力難遠之處,霎眼之間,酒人口,酒色雖醉,酒味卻勁,他隻覺口中微麻,喉間一熱,烈酒入腸,仿佛一條火龍,直燙得他五腑六髒都齊發起熱來。
他自幼風流,七歲便能飲酒,他素以海量自誇,那知一口酒喝下去,竟是如此辛辣,隻見這條酒箭,宛如高山流水,竟是滔滔不絕,飛激而來。
他知待不飲,這酒箭勢必濺得他一頭一臉,那麼他的諸般做作,着意自恃,勢必也要變做一團狼狽,他如待揮掌揚風,震散酒箭,那更是大煞風景,惹人讪笑。
項煌心中冷笑一聲,暗道:
“難道你以為這區區一盆酒,就能難得倒我。
”索性張開大口,瞬息之間,盆中之酒,便已不剩。
項煌咽下最後一口酒,方待大笑幾聲,說兩句漂亮話,那知面上方自擠出一絲笑容,便已頭昏眼花,早已在腹中打了若幹遍腹稿的話,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戚二氣哈哈一笑道:
“海量,兄台真是海量,我隻道兄台若是酒力不勝,隻要輕拍手掌,便可立時停下不飲,那知兄台将這一盆酒喝幹了,此刻還似竟猶未盡,哈哈——海量,真是海量!”
柳鶴亭隻見他邊說邊笑,神态得意已極,心中不覺暗笑:“這兄弟數人,當真是善于捉弄别人,卻又無傷大雅,讓人哭笑不得,卻又無法動怒。
”
那項煌心中果然哭笑不得,心中暗道:
“隻要輕拍手掌,便可立時不飲,但是——哼哼,這法子你敬酒之後才告訴于我,我又不是卧龍諸葛,難道還會未蔔先知?”
一邊說話,一邊隻覺烈酒在腹中作怪,五髒六腑,更像是被投進開了鍋的沸水之中,突突直跳,上下翻騰。
心頭煩悶之時,飲酒本是上策,但酒人愁腸,卻最已醉,這條大忌,人多知之,卻最易犯。
此刻項煌不知已犯了這飲酒大忌。
更何況他餓了一日一夜,腹中空空,暴飲暴食,更是乖中之乖忌中之忌。
卻聽戚二氣笑道:
“原來兄台善飲,幸好遇着兄台這般善飲能飲,喜酒知酒之人——哈哈,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佳釀贈飲者,哈哈,當真老夫高興的很。
”
柳鶴亭本亦喜酒,聽得這盆中之酒,竟将天下名酒,全都搜羅一遍。
心中還在暗道自己口福不好,未曾飲得這般美酒,轉目一望。
隻見項煌此刻仍端坐如故,但面目之上,已變得一片通紅,雙目之中,更是醉意模糊,正是酒力不支之像。
不禁暗自忖道:
“雜飲最易醉人,何況此酒之中,竟在雜有三分‘酒母清酴’。
這戚氏兄弟不但捉弄了他,又将他灌醉,這一來,等會兒想必還有好戲看哩!”
目光一轉,卻見陶純純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視着自己,兩人相對一笑。
柳鶴亭心中暗道:
“她看他醉了,并無關心之态,可見她對他根本無意。
”
心頭一凜:“男子漢大丈夫立身處世,豈能将這種女兒之情放在心上。
”
人性皆有弱點,年青人更易犯錯,柳鶴亭性情中人,自然難免有嫉忌,自私……等人類通病,隻是他卻能及時制止,知過立改,這便是他超于常人之處。
隻見項煌肩頭恍了兩恍,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拍掌高歌——“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哈哈。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哈哈常言道:辣酒以待飲客,苦酒以待豪客,甘酒以待病客,濁酒以待俗客。
”
“哈哈!你以病俗之客待我,敬我苦辣美酒,當真是看得起我……”
“哈哈!能酒真吾友,成名愧爾曹,再來一盆,……
來再來一盆……”
一陣風吹來,酒意不湧,他肩頭又恍了兩恍,險險乎一絞跌倒地上。
戚氏兄弟一個個喜笑顔開,一會望向項煌,等到項煌嘻嘻哈哈,斷斷續續将這一遍話說完兄弟四人,目光一轉。
戚二氣笑道:
“酒是酒鈎詩鈎,是掃愁帚,這一盆可真的鈎出兄台詩來,酒還有,菜也不可不吃,來來來,老夫且緻兄台一塊。
”
項煌隻見黑忽忽一塊的東西飛來,張口一咬,肆意咀嚼起來,先兩口還不怎地,這兩口咬将下去,直覺滿嘴卻以要冒出煙。
隻聽戚二笑道:
“酒雖難得,這樣菜也并不易,這樣‘珠穿鳳足’,不但雞腿肉中,骨頭全已取出,而且重面所用的,全是大不易風的異種辣椒。
朝天尖,來來來,兄台不妨再償一塊。
”
話聲未了,又是一塊飛來,項煌本已辣得滿嘴生煙,這一塊方以入口,更是滿頭大汗涔涔而下。
柳鶴亭見了他這種狼狽神态,雖也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心卻有些不忍,方待出言打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