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裡又幹又澀,看看已經風幹的黑面馍馍,動也沒動,把頭擰到一邊,躲避着父親的眼光,他怕看見爸爸那一雙可憐的眼光。
他第一次強烈感到了出笨力者的屈辱和下賤,憎恨甘作下賤行為的父親了。
農曆四月相當炎熱的太陽,沿着塬塄的平頂,從東朝西運行,挨着西塬坡頂的時光,五百數目為一摞的土坯整整齊齊壘在昨日倒坍掉的那一堆殘迹旁邊。
父子倆收拾工具和脫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給老三說,把土坯苫住,當心今黑有雨。
”父親在村口給一位老漢捎話,“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層雲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遠,粗暴地呵斥父親,“操那麼些閑心做啥?”
勤娃回到家,一進門,掼下家具,就蹲在竈鍋下,點燃了麥草,濕柴嗆得鼻涕眼淚交流,風箱闆甩打得僻啪亂響。
他又餓又渴,虛火中燒。
父親沒有吭聲,默默地在案闆上動手和面。
要是父親開口,他準備吵!這樣窩窩囊囊活人,他受不了。
“康大哥!”
一聲呼叫,門裡探進一顆腦袋,勤娃回頭一看,卻是吳三,他一扭頭,理也不理,照舊拉着風箱。
父親迎上前去了。
“康大哥!實在……唉!實在是……”吳三和父親在桌前坐下來,“我今日沒在屋,到親戚家去了。
回來才聽說,你又打下一摞……”
“沒啥……嘿嘿嘿……”父親顯然并不為吳三溢于言表的神色所動情,淡淡地應和着,“沒啥。
”
“你爺兒倆餓了一天,幹渴了一天!”吳三越說越激動,“我跟娃他媽一說,就趕緊來看你。
我要是不來,俺吳莊人都要罵我不通人性了。
”
“噢噢噢……嗬嗬……”康田生似乎也動了情,“咱莊稼人,打一摞土坯也不容易,花錢……咱掙了人的麻錢,吃了人的熟食,給人打一堆爛貨,咱心裡也不安甯哩!”
“不說了,不說了。
”吳三轉過臉,“勤娃兄弟,你也甭記恨……老哥我一時失言……”
怪得很,窩聚在心胸裡一整天的那些惡氣和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滿臉憨笑着的吳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過失。
他低頭燒鍋,看來吳三是個急性子的熱心人,好莊稼人!他把爸爸稱老哥,把自己稱兄弟,安頓的啥班輩兒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處按。
“這是兩把挂面,這是工錢。
”吳三的聲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親慌忙壓住吳三的手。
“你爺兒倆一天沒吃沒喝……”
“不怎不怎……”
勤娃再也沉默不住,從竈鍋間跳起來,幫着父親壓住吳三的手:“三叔……”
第二天,吳莊一位五十多歲的鄉村女人走進勤娃家的小院,臉上帶着神秘的又是掩藏着的喜悅,對康田生說,吳三托她來給勤娃提親事,要把他們的二姑娘許給勤娃。
鄉村女人為了證實這一點,特别強調吳三托她辦事時說的原話:“吳三說,咱一不圖高房大院,二不圖車馬田地,咱圖得康家父子為人實在,不會虧待咱娃的……”
按照鄉間古老而認真的訂婚的方式,換帖、送禮等等繁章褥節,這門親事終于由那位鄉村女人作媒撮合成功了。
康田生把裝在亡妻木匣裡那一堆銅元和麻錢,用紅紙捆紮整齊,交給五十多歲的媒婆,心裡踏實得再不能說了——太遂人願了啊!
婚事剛定,壯丁派到勤娃頭上。
“跑!”康田生說,“我打了一輩子土坯,給老蔣納了一輩子壯丁款,現時又輪着你了!”
勤娃擰着眉,難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辦?”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說,“哪裡混不下一口飯?隻要扛上木模和石夯!”
勤娃逃走了。
半年後,他回來了,對村裡惶惶不安的莊稼人說,解放了!連日來聽到南山方向的炮聲,是迫打國民黨軍隊的解放軍放的。
他向人們證實說,他肩上扛回來的那袋洋面,是在河邊的柳林裡拾的,國軍失敗慌忙逃跑時撂下的……
日日夜夜在心裡挂牽着的日子,正月初三,給勤娃婚娶的這一天,在緊迫的準備,焦急的期待中來到了。
明天——正月初三,寂寞荒涼了整整十八年的康田生的小莊稼院裡,就要有一個穿花衫衫,留長頭發的女人了。
他和他的兒子勤娃,無論從田野裡勞動回來,抑或是到外村給人家打土坯歸來,進門就有一碗熱飯吃了。
這個女人每天早晨起來,用長柄竹條掃帚掃院子,掃大門外的街道,院子永遠再不會有一層厚厚的落葉和荒草野蒿了,狐狸和貓豹子再也不敢猖獗地光臨了(有幾次,康田生出外打土坯歸來,在小院裡發現過它們的爪迹和拉下的帶着毛發的糞便,令人心寒哪)!肯定說,過不了幾年,這個小院裡會有一個留着毛蓋兒或小辮的娃娃出現,這才算是個家哩!在這樣溫暖的家庭裡,康田生死了,心裡坦坦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