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木格雕窗之上的幾隻鹦鹉迷住了,她發覺其中一隻的眼睛像小梅的眼睛。
柳如是拍拍她的肩頭,她才從幻覺中轉過頭來。
店主引着她倆上了二樓。
樓上挂滿了字畫。
柳如是依次看了一遍。
一邊還給小宛講解每幅畫的獨到之處。
小宛天性聰慧,立刻便領會了品嘗字畫的一些學問。
柳如是看了全部字畫之後,深感失望。
店主見狀,忙叫店夥計将剛運來的箱子打開,把幾幅字畫送上樓來。
就着花窗照進的光亮,柳如是順手拿起一幅畫鋪在書案上,但見畫的是一叢蘆葦和幾隻飛鳥,畫面簡約,但氣韻生動,那飛白之處仿佛充溢着柔美的春風。
連不太懂字畫的董小宛都覺得精神一爽,“好畫。
”柳如是再看畫角題字,更是字字鮮活,筆劃精神而不拘一格。
那行字寫的是:“蘆葦空搖江東淚。
”想是亂世遊子題心表志之作。
柳如是便和店主讨了個價錢買了下來,态度随便地問董小宛想不想要。
店主朝柳如是使眼色,柳如是也覺得奇怪,就跟他到另一端說話。
這店堂本來就不算很寬,顯得很安靜,所以店主對柳如是說的話,都被董小宛聽見了。
那些話雖說得很輕,但對于小宛來說則字字都像雷。
一串連環雷轟進她的耳鼓:“柳大小姐,你瘋了。
這麼貴的字畫,你竟送給你的侍女,不白糟蹋了銀子。
”
柳如是知他誤會,忙解釋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怎麼認為是我的侍女呢?”
“我狗眼不識真人。
我見她衣着寒碜,隻道是陪人玩耍的賤丫頭呢。
”
一個女人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時,她會變得失态、憤怒,缺乏理智。
董小宛氣沖七竅,頭發像青煙一樣扭了幾下。
她看看手中的畫,用顫抖的手撕扯成幾大塊,然後掼在地上。
柳如是慌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口中直叫:“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
”
店主兀自在一旁惋惜那幅畫:“啧啧啧,值很多錢呢!姑奶奶。
”
直到上了香車,董小宛還氣鼓鼓地噘着嘴。
柳如是安慰道:“世上人本來就多肉眼凡胎,隻辨衣冠不認人。
何況那店主本是商場中人,平時裡就重利輕情。
”董小宛恨所有的商人。
“妹妹,莫不是生姐姐的氣?”
“我沒生氣。
”小宛一扭頭伏在柳如是肩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幾朵雪從挂簾底下飄進來,粘在她倆繡花的鞋面上。
蹄聲淚珠一般流過長街。
董小宛紅着眼,盯着暖爐中的炭火,桔紅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的粉面,使臉更紅了。
而窗戶透進的冷光則在面頰上照出兩點亮光,她的皮膚也就更加光亮而富有彈性。
她想知道小梅在院子中幹些什麼,但她沒有去開門,而是走到窗戶前,中指沾了些口水在一格窗戶紙上捅了個洞望出去。
隻見小梅在院子中堆一個雪人。
為了讓小宛高興并且忘掉昨天受的委屈,小梅幹得很賣力氣,還窮盡了自己的想象力給雪人點綴許多稚氣的裝飾。
在院子另一端,從竈房到院門,有一弧彎弓似的腳迹,顯然是單媽踩出來的。
如果這腳迹是一張弓的話,院角那棵桃樹投在地上的影子就是搭在弓上的箭,箭正對着小梅彎曲的背影。
小宛想:如果那支箭射到小梅身上,她肯定會摔一個跟鬥。
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小梅聽到了笑聲,詫異地擡起頭。
小宛開了門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手被凍得冰涼,幾根手指紅撲撲地像嬌嫩的胡蘿蔔。
小宛知道小梅全是為自己的緣故,便歎了口氣:
“好可惜的妹妹。
”小梅說:“誰可惜?”
“你可惜,我也可惜。
我倆的命都可惜。
”
小梅聽得心裡酸酸的,就想哭。
小宛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牽着小梅回到房中,很嚴肅地說:“小梅妹妹,我給你另取一個名字怎麼樣?”
“你又想起什麼鬼點子來取笑我。
”
“姐姐命不好。
”她想起昨天的委屈,又傷感起來,又想哭。
小梅忙從點心盒中取了一片點心朝她嘴裡塞,說道:“好好,就依你,你叫我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
”
小宛将她拉過來摟在懷裡,用手指梳理她的發絲,噘着櫻唇親了親小梅微胖的臉頰。
她說:“我倆都是苦命人。
兩個都可惜。
我就叫你‘惜惜’好嗎?”
小梅點點頭。
溫順地将頭埋在小宛的懷中。
說也怪,小梅自從改名惜惜之後,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比從前機敏得多。
仿佛過去年代投入心靈的痛楚陰影出竅似的離開了她的身軀。
待大家都叫慣了“惜惜”之後,小梅這個名字就被人遺忘了。
遺忘一個人的名字并不可怕,而将正在發生着的國家的厄運遺忘了卻很可怕。
這時的江南正是用表面的歌舞升平掩蓋了人心的惶恐。
許多人幹脆墜入溫柔鄉不願醒來。
春節那天,董小宛家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六十開外的清瘦老頭剛從北京來,全身都帶着一股混亂時局的氣味。
陳大娘剛把他讓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則端來一盤年糕。
他叫袁道珍,與陳老漢交遊多年,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