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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留都党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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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人說書裡有什麼西廂、東廂之類的好故事,騷得夠味。

    ” 挑書人一跺腳道:“你不早說,原來想看這種書。

    其實書也沒什麼好看,明兒挑書來,送你幾張《春宮圖》。

    ” 旁邊的獄吏們都嚷道:“多帶幾張來,咱們也瞧瞧。

    ” 年輕獄吏道:“明天一定帶來?” “當然,明兒挑一擔書來,誰叫你關了一位了不得的書呆子。

    ” 中年獄吏本來受了楊龍友的錢,眼見危險已過,忙推着他朝外走,邊走邊說:“快回家吃飯去,别讓你老婆等急了。

    ” 挑書人順勢過了第二道門,遠遠看到第三道門,中年獄吏便大聲說道:“兄弟們,明兒早點來,這位爺給咱們送‘春宮圖’看。

    ” “老家夥,要最好看的。

    ”衆獄吏都說道。

     “當然,當然。

    ”挑書人滿口答應。

    還說:“不好看斬我的腦袋。

    ” 于是出了第三道門,已經到了大街上,中年獄吏道:“老伯,慢走。

    走好啊!” 挑書人轉進一條小巷,便飛奔起來,然後又轉進一條小巷。

    李元旦和茗煙提着刀等在那裡,旁邊停了一輛馬車。

     擔剛放下,茗煙叫聲公子,冒辟疆知道脫了虎口,從籮筐猛然站起,救命的書嘩啦嘩啦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車上去,茗煙扔給此刻已癱軟在牆角的挑書人一袋銀子,也跟進車裡,大車轟隆轟隆向城外奔去。

    冒辟疆脫去囚衣換上備好的長衫。

    茗煙開口便道:“咱們夫人真是神人。

    ” 且說那挑書人稍息一會,知道出了這種事,南京也呆不住了。

    乃當場逃走他鄉。

    那擔書如廢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遠遠地守着那些書,到黃昏時确信沒人來要,便興高采烈起來,她感謝觀音菩薩顯靈,讓她八十歲上終于拾到這麼多值錢的東西。

    但她高興得太早。

    三個獄吏厲鬼般轉過牆角,怒氣沖沖地踢了幾腳,籮筐翻了幾個跟頭,原來開飯時,他們發現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隻好将書弄回去交差,老太婆眼見到手的财物被人搶走,傷心得捶胸頓足大罵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輛車飛奔在回如臯的路上,倆人經過這番風雨有千言萬語需要叙說,最憂傷的話都會引來一陣笑語,人們就是這樣遺忘過去的。

    随着話題的牽動,董小宛覺得阿飄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中,不吐出來就不舒服。

    即使她擔心會破壞甜蜜的氣氛,依舊無可遏制地說了出來。

    冒辟疆怔了怔,便說起當年京城之事,并一再申明跟她沒什麼深交。

    董小宛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知道他對自己的一片心,心裡釋然,但故意逗他說越申明清白越不清白。

    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氣憤地說道:“我跟她根本就沒有肌膚之親,你實在要錯怪我就錯怪吧。

    ”董小宛見他生氣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雙手摟着他的脖子笑。

    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麼,他覺得她透過車窗看見自己出了點醜才發笑的,便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行裝,胯下的馬跑得很快,而車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

    幸福是阻礙視聽的,他咬着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樣神秘、興奮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飄得知冒辟疆越獄而去,便陷入了慶幸和惆怅的雙重境地。

    慶幸的是他獲得了自由,惆怅的是他永遠從自己的生命中遠去了,無可挽回地遠去了。

     她曾經為自己的自由感到自豪,那時無論怎麼說她都比身陷牢籠的冒辟疆過得好一點,現在他脫險了,使她一夜之間就發覺自己像在牢獄中。

    這些天井、屋瓦、樓台、樹木、花草、高牆、器皿、布匹、門窗都如此固定,是她永遠不可超出的界限,任何事物都囚禁了她,她以為走到街上會好一些,但事與願違,城牆、旗幟、集市、軍營、金錢構成了更大的牢獄,把她推入了更加細小卑微且無所适從之地。

    她在一夜之間憔悴了,多年貴族生活培養而成的傲氣蕩然無存。

    她甚至沒有身邊的丫環們自由。

     此刻,她站在回廊邊上,看着盛夏之中開得繁茂的花叢,發出一陣陣冷笑。

    既然冒辟疆已經脫險,管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白天,管家的身影總是有意無意出現在阿飄的視野中,他深深沉入對阿飄夢幻般的熱戀中不能自拔。

    像少年一樣,他的衣着越來越幹淨,每天都要認真地修臉和绾好頭巾。

    他的老婆嘲笑他的臉幹淨得像屍體,身上穿的也像死人的壽衣。

     午時的庭院中寂靜無邊,炎熱把人們驅趕進睡眠之中,管家站到阿飄面前,覺得今天是個特别的日子,阿飄從來不讓他午時來。

    阿飄眩目的美使他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阿飄也變模糊了。

     阿飄覺得他令人難受,便轉過身去,兩人沉默良久,管家恭敬地站在身後。

     阿飄說:“你真的願為我做任何事?” “當然。

    夫人,我可以為你去死。

    ” “真的?” “隻要你叫我死。

    ” “你去死吧!” 管家怔了怔,張大了嘴,欲言又止,他的牙齒漆黑,舌頭幹枯。

     阿飄猛然轉身,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盯着他說道:“現在就死。

    ”管家看見她的太陽穴上藍幽幽的脈絡暴脹而出,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陽光垂直照下來,人的陰影萎縮了,像一隻灰色的兔子,阿飄低垂着眼簾,沒看見兔子跳動,也沒聽見人的腳步聲,隻聽見無邊無際的蟬鳴聲。

    所以不知道管家已經走開。

     她突然聽到椅子的咔嚓聲,擡起頭來,看見管家站在椅子上,頭上是門廳上粗壯的棟梁。

    他筆直地站着,臉上布滿虔誠,微風吹動了他的衣袖和衣服下擺。

    阿飄看着他,一聲未發出的歎息在腹中回蕩。

    他站在死的邊緣。

     他開始解褲帶,阿飄熟悉它,知道它在腰上纏了幾圈,也知道它很結實,接着,他的褲子垮下來,在足踝處癱軟成一堆。

    他把褲帶朝上扔去,輕飄飄的,宛若歌妓手中優美的長笛,越過橫梁,然後搭在其上,他麻利地打了個活結。

    剛好懸在眼前,看上去像他的臉被打了結,然後彎腰提起褲子。

    再把頭伸進活結。

    他調整站姿,雙手緊緊抓緊褲子,确信自己不會松手,他對阿飄說:“咱們到閻王面前去講理。

    ” 他身子一歪,椅子就倒了,人就吊在空中,開始了掙紮,阿飄趕緊扭轉身,對着窗台沉默着。

    良久,她才回過頭來,管家已經死了,屍體吊在空中微微蕩動,吐出長長的舌頭,看氣色好像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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