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下了幾天綿綿細雨。
終于又是晴天。
董小宛早上起床就覺得渾身爽快,連日來的陰晦氣息使人煩悶。
随着歲月的增長,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心情總是随着天氣變化而發生變化,甚至,很多時候她可以預知天氣,如果第二天是個陰天,她頭天晚上就開始憂郁了。
但如果第二天是晴天,她頭天晚上的睡夢中就會出現許多愉快的笑容。
好容易挨到了午後,她就匆匆上了媚香樓。
李香君剛用過午飯,姐妹倆就坐在走廊上下棋玩。
早春的陽光薄薄地塗在媚香樓上,姐妹倆暖烘烘的。
小宛偶一擡頭,發現廊柱的縫中不知是誰插了幾支綻着綠色芽點的柳枝,像柱子本身長出來的一樣。
春天有令人興奮的某種神秘魔力。
東西姐妹倆正在棋盤上絞殺得起勁,猛然發覺旁邊站着一位書生,兩人同聲一驚站了起來。
董小宛見是一位自己不認識的中年書生,而李香君看着那人癡癡地發呆,眼中滾動着哀怨的淚水。
李香君那天沒準備應客,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短上衣,這時雙手便不停扯那該死的衣服。
看得出來那個書生也異常地激動。
他顫着聲音叫了聲:“香君。
”
李香君眼中的淚水決堤而出,她撲進那人懷中嗚嗚地哭出了聲。
兩人就這樣緊緊摟着站在董小宛面前,忘記了董小宛的存在。
縱有千言萬語又怎能說得出口?
董小宛知道這風流倜傥的書生就是香君姐姐朝思暮想的侯朝宗,内心裡也為香君感到喜悅,便輕移腳步悄悄走開,害怕驚擾這空前絕後的溫情。
李香君和侯朝宗深深陷入重逢的巨大歡樂中,都沒察覺董小宛是怎樣離開的。
董小宛跨進樓廳的刹那,回頭望了一眼,李香君和侯朝宗兀自緊緊擁抱着,春日的陽光給他倆鍍上了金色的邊。
這情形打動了董小宛的心。
董小宛一邊羨慕李香君,一邊就想着自己的生世。
她很難過,自從應客以來,從向迎天算起也不知遇到多少男人,但像今天侯朝宗對待李香君那樣溫情脈脈的,卻一個也沒有。
她走下媚香樓,差一點忍不住想抱住院子中那株大古槐大哭一場。
董小宛在自己的書案上鋪開一張上好的梅花箋,提起筆寫上“冒辟疆”三個字,然後便坐在那裡癡癡地發呆。
與其說董小宛渴望冒辟疆,還不如說她渴望着溫情。
因為此刻的冒辟疆還隻是一個飄浮不定的人物。
他僅僅是一種可能性,就是說董小宛在他身上寄托着獲得溫情的巨大希望,卻沒有把握會真正得到。
她幻覺的畫面中常常出現侯朝宗和李香君擁抱的哀傷影子。
她坐在書案前癡癡地發呆,惜惜站在身後她都沒發覺。
等惜惜伸手拿掉書案上那張紙來,董小宛搶不到那張紙,便假裝唬了臉朝床上一坐,鼓着嘴唇說道:“連你也欺負我。
”
惜惜怕她真的不高興,便把那張紙還給了她。
董小宛将那張紙湊到燭焰上。
那張紙邊角先變得焦黃,仿佛在内部使了很大的勁似地騰起了黃燦燦的火苗。
燃得一半,董小宛移開燭焰,朝燃着的紙片狠吹幾口氣,黑糊糊的紙灰滿屋亂飛。
低頭再看手中那半張有着焦黃邊緣的紙片,發現還剩下一個“冒”字。
惜惜說道:“姐姐,這個名字寫得真好。
”
董小宛定定神,拿品賞書畫的眼光去看那個字,果然寫得優美動人,神韻俱備。
她曾在多少個下雨不能出門的時候,認真地練習過書法,卻從來沒達到過如此神妙效果。
原來美麗的事物是不可以刻意追求的,有時偶然之間得來的境界竟是永遠再難達到的巅峰。
她想,愛情也許也是這樣一件美麗的事物。
惜惜從側邊摟住她道:“我剛才到媚香樓去了一會兒,香君姐姐捎了封信給你。
”董小宛就勢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道:“死丫頭,還不快點拿出來。
”惜惜便笑嘻嘻從衣服下擺的角縫中抽出一張紫雲箋遞給小宛。
李香君的娟秀字迹在紙面上跳躍。
她先邀請小宛到媚香樓玩,又說這幾天陪侯朝宗讀書,他正準備今科應試,兩人情真意笃。
董小宛嫉妒地皺皺眉。
她接着告訴小宛說侯朝宗也覺得她與冒公子是天生一對,願意撮合一對良緣。
又說那個冒公子最近幾天就要到金陵了,叫小宛準備準備,耐心等候。
董小宛知道了冒辟疆的消息,便忍不住又陷入暇想之中。
惜惜氣乎乎說道:“什麼冒公子?害得姐姐害了相思病。
”小宛朝她笑笑,并輕輕将垂在額前的一辔發絲攏到腦後。
冒辟疆帶着書僮茗煙到達金陵時,隻隔一天就該入場應試了,看着實實在在地置身金陵城中,茗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公子,要是路上再耽誤一程,今科怕就考不成了。
”
路過桃葉渡口,他看見很多妓女正趿着拖鞋坐在船頭上曬太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仿佛無憂無慮的樣子。
冒辟疆想起杜牧當年的一句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
冒辟疆帶着茗煙住進成賢街蓮花轎的陳定生家。
老朋友兩年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直談到三更鼓罷,方才想起一路疲憊,便罷了談興,倒頭睡去。
第二天,冒辟疆睡過頭,比平時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