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喜歡。
這是屬于你的時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确認無疑,過往和這個男子,一定在類似的一張床上同枕共眠。
也許在很久之前。
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前。
他們交換過海誓山盟。
之後,經曆流轉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兩枚被如期擺布的棋子,帶着不可言說不可探測的神秘而綿長的前世因緣,再次相逢在另一個時空點。
再次來到一張相同的床上。
他們輪回這相愛的程式,再次交換海誓山盟。
她說她也許回去之後将不能再工作。
他說,如果以後不再為雜志社工作她可以嘗試寫作。
寫一本關于前世和記憶的書,寫一個關于異鄉人的故事。
她問他有無發生過身份認同的疑惑。
他說沒有。
他從不覺得自己受制于邊界。
如有可能,地球不應劃分區域,每個人都是世界公民,從身體到精神都該如此。
不隸屬任何一個區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種文化。
他說,他喜歡空氣和水純淨優質的地方,喜歡有合理的物價和房子的地方,喜歡人們内心有保障睑上有笑容的地方。
他說,生活在語言不同人種不同的異國他鄉,不是孤獨。
心無歸屬,才是孤獨。
他說,現在你我不過是普通現世的男和女。
我們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極旅行。
人的生命裡隻有片刻當下。
真實地生活着,比任何觀念或者主義都更為重要。
他又說,你看起來總是這樣郁郁寡歡,慶長。
仿佛在這個世間沒有找到所得。
她說,如果時代是一列不斷向前方行駛的火車,停不下來,我隻想成為一個中途逃車的人。
所有火熱洪流,突然在身邊拐了一個彎。
有時我有錯覺,覺得被憑空降落在這裡。
而我内心深處的故鄉,碎裂在虛空裡,是遙遠的烏托邦,人們的價值觀、審美、情懷、志向,是另外一回事情。
我不知該回去哪裡,覺得自己如同棄兒。
失去依傍,内心疏離。
她說,寫書的人,連同他們寫過的字,都在被不斷推入沉默,并被覆蓋。
他們寫下的曆史,價值無法評判,囚為它會被時光埋葬,被人心偏見損傷。
唯一意義,不過是某刻有人嘗試記錄所思所想。
個體的曆史記錄,代表他所置身的處境的微縮原形。
她說,人的命運與時代最終無法分割。
個體發言需要付出極大勇氣,他也許會被審判和犧牲。
她又說,人們需要被黑暗犧牲的行者,就如同讀者需要被黑暗犧牲的作者。
他們不願意去做而渴望做到的事情,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們實踐和完成。
一直在交談,細細碎碎,無至無盡。
呵。
有多久,她無法嘗試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暢所欲言,并信任對方能夠傾聽和理解所有。
有多久,沒有人這樣與她說話,對應聯結。
這親近的溝通,如同清澈流動的泉水,2日泊作響,貫穿過軀體與内心,潔淨并且躍動。
他猶豫地伸出手,輕輕撫摸她頭頂發絲。
她聽到他竭力屏住呼吸,胸口發出的氣息如同潮水起伏搏動。
潮水聲息包裹着她使她安甯。
深沉的安全感,來自隻見過一次的男子的身邊,來自他的存在所煥發出來的熱能。
又也許,是退燒藥物發生作用使她鎮靜。
她閑上眼睛,逐漸墜入睡眠洞穴。
在即将尖去意識之前,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仲入她脖子底下,把她擁抱在他的懷裡。
睡眠深沉綿長。
中途斷續醒來。
每一次,都在微光和恍惚中意識到男子的手臂,結實有力,緊緊圍繞她。
即使在他發出熟睡中的呼吸,也不松懈。
她稍一移動,他就追随她的距離,不離開一絲一毫。
她醒來,又睡去。
始終被他牽住手。
也許他們曾這樣人睡和醒來千萬次,也許她隻不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這應是他們每一刻相會的常态與對方聯結,與虛無抗衡,與輪回融合。
而不是孤身一人面對世界。
如果感覺孤身一人,那是因為沒有來到對方的身邊。
天色發亮,她再次醒來。
無所作為,共眠度過艱難處境中的一晚。
她的病症退卻,意識洞明。
看到自己以習慣的姿勢,側身背對他躺着。
他說,你不習慣被人擁抱。
你睡覺的姿勢,像一隻警惕的野獸,躲在一側蜷縮一團,一動不動。
哪怕抱住你,順從一會兒,就要恢複原形。
是從來沒有被人抱着入睡嗎。
她說,沒有,我對人缺乏信任。
即使在雙方的關系裡,我也希望至少有對自身的控制。
他發出歎息,從背後環抱住她,雙臂纏繞,下巴貼在她的頭頂。
房間裡發藍的雪光照耀,還未破曉。
他們即将上路。
一時不知道人在何時何地,隻有置身的這張架子床,像與世隔絕的屏障,天大地大。
世界此刻花好月圓,清淨無礙,與世無争,空無一物。
隻餘留下他們兩個,溫存相擁,片刻共存。
與之相愛,這是在一個被棄置的時代裡,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獨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在背後環抱着她,沉默良久。
然後輕聲說,慶長,你可知道你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