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旅途中。
現在才知道,即使是兩個相愛的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也是巨大考驗。
尤其彼此關系親密粘連,個性又同等犀利而鮮明。
他喜歡房間裡空氣涼爽,極為怕熱。
每次回家,把空調打到18度以下,房間裡冰冷徹骨。
她不愛開空調,即使夏天,也隻喜歡風扇,打開對流窗口,享受自然風。
他果然習慣傭人打掃,在家裡襪子衣服随手擱置,從不注意分類和分地方放置。
不收拾,不打掃。
這都是女人和傭人做的事情。
現在隻有慶長做。
慶長有潔癖,對他的漫不經心感覺不适應,這跟他的外表給人的感覺截然相反。
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之中,對生活并無熱趣。
不愛種植花草,不喜歡修修補補,不注重日常生活細節樂趣。
除了工作,最享受的事情是看體育頻道,睡覺,如同所有世俗男子的常規模式沒有區别。
漸漸他覺得去看電影、去美術館、聽音樂會之類的消遣使人勞頓。
以工作辛勞為借口,時有拖延,不像以前那般積極熱衷。
很多細節上恪守主觀的習慣和理論,固執已見,聽不進去别人想法。
總覺得自己正确。
時常有争論。
對待女人是自私的。
也許是受西方教育的影響,注重公平和獨立,覺得一些事情需要女人自己處理,他也并不願意費心承擔。
不以女人為重,又需要對方處處适應他的節奏和心緒。
以前經常為她開車門,拉椅子之類的事情,也并非真正與自身融為一體的服務意識,隻是有意識的技巧。
換言之,他有心情有必要的時候會做,沒有心情沒有必要的時候就會不做。
有時他希望得到孩童式的縱容,有時則希望她對他低眉順服。
自我中心的人,并不習慣體知和關心别人,卻要求對方符合自己期望。
他對她的需索和要求,始終自相矛盾。
如果他們要為這些細節争執辯論,生活将永無安甯。
如此種種,在三天或兩個星期之内可以忽略和體諒的細節,在持續的日複一日中,确鑿凸出,令人如骨鲠在喉。
慶長均默默忍耐。
他們之間的感情,再經受不起暴烈挫折。
清池處于人生變動的轉折期,人在中年末端,内心比之前更為起伏敏感。
他已為她付出代價。
她理應順受。
即使生活變動對彼此個性習慣提出挑戰,他們仍是相愛的伴侶。
深夜,這個男子側身而眠,緊緊挨着她身體,額頭貼着她臉頰,發出酣沉睡眠的呼吸。
脖子皮膚散發出獨有氣味,潔淨身體和香水混合而成的氣味。
她即使與他日日相處,還是能用心感受這有鮮明存在感的氣息。
百轉千折,滲人心脾。
他們的情感和欲望,始終保持着一種日日常新的少年風格。
她看到他鬓角額頭底處的白發,發絲上面是黑的,底部是白的,這白色會逐步蔓延,直到他慢慢成為一個50歲的男子。
他在老去。
共同生活使他再無顧忌,充分暴露出脆弱、遲疑、退縮、畏懼。
他不再是那個比她大13歲強勢有力的男子,可以被期待掌控方向給予保護。
相反,他漸漸成為她的男童,需求她的陪伴照顧容忍庇護。
她會在黑暗中會感傷良久。
她問自己,她愛他嗎。
她看着他的臉,用手撫摸他的鬓角和額頭,自答,當然。
她愛他,就必須愛上他生命結構的所有組成部分,而不可能是擇需而取。
愛他的強壯,要同時愛他的懦弱。
愛他的熱量,也要愛着他的匮乏。
接受他的本來面目,而不是用幻象去塑造這個男子。
她深愛他,一如往昔。
隻是沒有想過,會跟随他來到這樣狹小隔絕的一個島嶼生活。
以前她跟随他多次短途來到此地。
那時他們住在海邊酒店。
清池忙于工作,她自己搭地鐵,在上環舊城區走遍所有大街小巷。
坐渡輪過海,在油麻地一帶老區行走遊逛。
這個富有活力的混亂而清潔的城市适合走路,坡道起伏曲折,山上的道路也迷人。
當她确實在這裡生活,她覺得輕省。
脫離掉在熟悉區域的所有曆史,雲和,上海,一同,定山,Fiona,同事,熟人……種種負擔。
她本就是獨來獨往的人,對世俗一切沒有牽挂。
當然,同時她也承擔寂寞。
在這個島嶼城市,沒有人可以交談,除了清池。
失去工作的可能性,因為不知道會在這裡停留多久。
清池也不要求她出去工作。
他了解和見識過她的工作,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尊重她的價值觀。
這是他們之間除身體之外,精神聯結重要的部分。
32歲的周慶長,走遍天涯海角,在現實社會裡不合時宜,如同一個遁世者,無所作為。
對于一個在世間無法脫離隻能投身其中,又對其持有厭倦之心的個性複雜的男子來說,這樣單純而堅定的存在,等同他的精神支撐。
她沒有人際交往,在繁鬧城市中心,以在高山村莊中的寂靜之心沉沒于當下工作。
整理出在春梅拍了一年的黑白照片。
用原始的膠卷方式拍攝,拍下高山之上的田地,山嶺,孩子,女人,男子,老人,他們的日常生活和節日,以及一所小學和它的持續10年的義務工作者的一年四季。
配上簡短文字。
照片發到北京,在一家攝影人文雜志上刊登出部分之後,引起反響。
包括她以前采訪專欄的老讀者們,重新關注到她歸來。
一時影響熱烈,是非争議也再重起。
慶長照舊不參與,不解釋,不說明,不争辯。
做完一件事情,她就把它放在身後。
自動與它脫離關系。
台北一家出版社編輯來信,想出版這些照片做成一本攝影冊。
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信得與她告别時,說過如果慶長的攝影冊出版,無需寄到春梅,她不想看到。
她與慶長的一年是待客的一年。
信得帶給她的影響,使她成為一個更為專注而單純的人。
專心于當下所做任一事情,隻取根本不要藤葛。
清掃,烹饪,熨燙,清理家務。
空閑時,閱讀,看碟,獨自出門,即使是每天坐渡輪的事情也從不厭倦。
有時清晨,有時黃昏,用定焦相機拍下天空、雲朵與建築的照片。
她不看電視,不讀報紙雜志,不談論時事政治,不知曉熱點新聞。
一概不知,不聞不問。
同時,閱讀古代曆史、古代藝術史、古代筆記以及地理生物天文人類學等各種專業領域的書籍。
讀大量宗教和哲學的書,也讀中醫和中藥的書籍。
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如同依舊住在高山之巅。
她漸漸明白和接受自我的處境。
不合時宜是一種選擇。
她選擇倒退性的隐遁的生活,以此對抗心存失望的時代。
也許随時會被吞噬。
她信任和執着過的事物,最終都與無常相關。
包括與清情池之間的情感。
她察覺到在香港生活大半年,他在現實生活中對她逐漸積累起來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