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力氣來假裝。
車隊在哀樂聲中緩緩駛出雙橋官邸,就在那一刹那,車身微微一震,她無意間轉過臉去,這才看見身側坐着的他,落下淚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夫人是心髒病,淩晨發作,再未蘇醒,在她趕到之後,他才從挽溪趕回烏池,等他到雙橋官邸時,醫生已經宣布不治。
他當時默默無聲,立在母親的床前,過了許久,她才聽他低低喚了一聲:“姆媽。
”似孩子般茫然無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
他偶然抽空陪着母親,母子二人都極高興時,會說上一兩句壅南話。
她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哭,她本來以為,他生來就是貴胄公子,萬衆景仰的人生,旁人豔羨不己,卻原來和她一樣,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顆心,會在傷極痛極之後落淚。
就那一瞬間心軟,多年來的寒冰積雪,就此融得無聲無息,她想,他也那樣難,職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幾乎就未曾見他真正開懷笑過,人前的笑容其實都是虛的,而人後的笑容總帶着一縷深重的倦意。
出殡之後不必再守靈,又過了月餘方才見着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來後就沒有吃晚飯,獨自關在書房裡,侍從室主任憂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
她下樓看到了,不由說:“我去看看吧。
”侍從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請大小姐去看看。
”她堅持:“将鑰匙給我。
”主任隻得将鑰匙給了她。
他連衣服都沒有換,依舊是一身的戎裝,坐在深闊的古董椅子裡,整個人就似陷在那裡。
她放輕了腳步,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微閉着雙眼,大約一回來就累得睡着了,一手撐着頭,另一隻手随便橫在胸前,連手套都沒有脫下來。
窗簾低垂,又沒有開燈,她悄悄在他身後站定,他呼吸安穩而平靜,晦暗的光線裡,什麼都看不清了,他臉龐的輪廓是朦胧的線條,但即使再久時間不見,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陰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
她就像是貧人家的小孩,安靜而奢侈的望着小販手中的糖人,雖然從來沒有得到過,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過了許久,才敢伸出一隻手,輕輕的按在他的肩頭。
他的身子微微一動,像是醒了,但并沒有睜開眼睛,卻反按在她手上:“素素?”
無處不在!
那個死人竟還是無處不在!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都不曾放過她!她猛得将手一抽,他終于徹底醒來,回頭見是她,臉上并沒有任何表情:“誰叫你進來的?”
她賭氣說:“我自己。
”他無動于衷:“那就出去。
”完全一派對屬僚的語氣,她不知為何動了肝火,連聲音都發冷發硬,就像溺斃的人最後的尖叫:“慕容清峄,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
”他忽然冷笑,随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過是慕容夫人。
”
絕望的寒意一絲絲升起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他到底還是将心裡話說出來了。
她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這樣殘忍的說出來。
這樣坦蕩的殘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謂“體面”。
她最後一次的掙紮,也不過被他再次殘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寒淵,不能呼吸,不能動彈,四周都是刺骨的冷,無窮無盡的冷湧上來,将她淹沒頂。
她歇斯底裡的怨毒詛咒:“慕容清峄,我會叫你後悔,哪怕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拖着你一起!”
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獄裡。
”
他在地獄裡,那麼她呢?那麼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獄裡。
慕容夫人故去,所謂的“家”正式搬回雙橋,老牌搭子雖然還是照樣打通宵,但在雙橋官邸裡,人人都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于是換到吳夫人家打牌。
她本來悶極了才打麻将玩玩,因在吳公館無拘無束,連牌瘾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帳,她赢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這陣子手氣好,赢得我們落花流水。
”吳夫人擡頭一看牆上的時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說:“我約了教練學網球呢,叫我給忘了。
”
她與吳夫人說話向來随便,不由笑了:“就你還學網球?”
吳夫人啐道:“别瞧不起人,教練說我學得不錯呢。
”又道:“反正沒有事,大家一塊兒去打球吧。
”霍夫人與另一位趙夫人都笑:“我們打不動球了,不去了。
”
吳夫人到底還是拖了她一塊兒去,老遠看到綠瑩瑩的球場上,有人正練網球,遠遠望去,身影極是靈巧。
吳夫人叫了聲:“唐教練。
”那人轉過臉來,微風拂動額發,春日的豔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暈,她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春風柔暖的豔陽天,祖父派人喚她去書房,剛進了月洞門,卻正好遇見祖父送客出來。
和祖父尋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長身玉立,豐采過人。
一轉臉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風拂動額發,春日的豔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
祖父拂髯微笑:“欣宜,來見過三公子。
”
中庭裡有一本桃花,正開得燦爛如雲蒸霞蔚,風吹過亂紅如雨,落英紛紛揚揚,漫天漫地都是飛花,如夢如幻般,他踏着落花而來,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