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心理準備也沒有!恰如一個人被宣布得了癌症,他被事實襲擊懵了!她表現在許多方面的古怪的難以理解的言行,明明等于向他發出了一次又一次訊号,而他卻麻木到連想都沒有朝“精神病”三個字去想的程度!比如對她的裸癖,他一向誤以為那是她看西方明星畫冊的結果,是徐娘半老的女人之一種東施效颦的行為,是被一種他所不可理解的“自我戲劇化”所驅使,是一種偏執的自我崇拜的通俗化态度——在自己丈夫面前體現的虛榮,是一種加強并維持魅力自信的神經質的滿足的需要。
并且認為這是一種多餘的沒有意義的方式。
因為就他而言,覺得她穿着剪裁合體的衣服更具有不衰的姿色和美感……
現在看來他早就應該據此得出“精神病”這樣更合乎實際的結論,而他沒有。
他喪失了對她的責任。
他感到自己本有幾分可能遏制今天這一事實的發生,卻贻誤了機會,也贻誤了她,斷送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的前景。
想到這裡他不寒而栗。
掐滅煙他急匆匆奔回卧室。
她卻不見了。
貫通的三個房間内都找不到她。
窗子開了一扇。
她的一隻拖鞋在窗前。
他大吃一驚,跨到窗口,探出身向外細看——外面也沒有她……
他懸到喉嚨的一顆心,方稍微安定了一些。
然而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文茗,文茗,文茗你在哪兒?别跟我開玩笑!”
剛才短促而膽怯地鳴了一聲的蟬,又鳴了一聲。
也許不是那一隻蟬,是另外的一隻。
鳴聲卻同樣短促而膽怯。
仿佛在回應他的呼喚。
又仿佛在向同類們傳達什麼情況。
霎時間蟬聲大作,鳴成一片響亮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
他關上了那一扇在他離去後她敞開的窗子,并且插上了插銷,重新拉嚴了窗簾。
他連床底下都看了。
床底下也沒有她。
最後他的目光投向壁櫥。
他大步走過去,一下子拉開了壁櫥的門——她在壁櫥裡,像一隻老鼠似的縮在一個角落。
她驚恐地瞪着他。
他感到了一陣揪心的難過。
淚水倏地湧滿眼眶,目光模糊了。
“文茗,你出來。
親愛的你什麼也不要怕。
我會保護你的。
并沒有什麼東西敢于傷害你。
那不過是你的幻想……出來,乖孩子,好寶貝,你出來吧,啊?……”
“噓……他來了!你走後,我聽到他敲窗子。
我不能不打開窗子讓他進來。
我反抗他,他會咬死你和我們的女兒,吸幹你倆的血……你把我鎖在壁櫥裡吧!快,快點兒呀!”
他伸出一隻手拽她,又不忍将她像拽一個闖了禍怕挨打的孩子似的硬拽出來,結果反而被她抓住手不放。
他索性自己也彎腰擠入了壁櫥。
壁櫥中部有一檔隔闆。
隔闆上是棉被。
隔闆下是他和她的幾雙鞋。
那麼有限的地方,隻能勉強容得下兩個孩子。
他一擠入進去,就連挪動一下的空間都沒有了。
他頭頂隔闆。
雖然坐着,卻還是不能挺直腰。
“關上門!快關上門……”
他順從地關上了壁櫥門,于是和她一起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圍了。
他覺得驚恐使她連自由呼吸的膽量都喪失掉了。
這一點影響了他的心理。
他也不禁斂住氣。
他們如同兩個自以為永遠不會被發現的藏貓貓的孩子。
又如同兩個大人不在家,深更半夜聽到了自以為詭詐的敲門聲,聯想到狼外婆的故事,都害怕到了極點的小兄妹。
盡管他穿着睡衣,還是立刻就感到了水泥地和水泥四壁的冰冷。
他摟抱着她,感到她的身體也是冰涼的。
他伸手摸索着扯下了一床被子,在黑暗之中胡亂将她的身體用被子裹起來。
他和她臉頰貼着臉頰。
他想對她說或能使她變得理性一些的話,但喉嚨幹澀而緊滞,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忽然他嗚嗚哭了。
“噢,乖孩子,寶貝兒,别哭,别哭!他來找的隻是媽媽,不是你我的乖孩子!現在讓我告訴你實話吧!他是一個吸血鬼。
一個男吸血鬼,是你的父親。
媽媽也是。
我和他都是吸血鬼家族的成員。
我們吸血鬼家族是一個大家族。
你和芸兒,血管裡也流着一半兒吸血鬼家族的血液。
所以你們也算是吸血鬼家族的成員……”
她愛撫着他的頭,以母親而不是妻子的身份向他悄悄訴說。
他當然明白那是瘋話。
在黑暗之中,在他聽來,她的瘋話像是鬼話。
他不僅感到大的悲哀,且感到真的毛骨悚然。
當一個男人的妻子瘋了,将那個男人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将自己想象成那個男人的媽媽,由于此種想象,使她内心裡對丈夫原本懷有的全部的恩愛,變為一種憐憐憫憫的母愛的時候,一切男人,無論愚蠢的還是明智的,都将迷失了正常的情感角度,不知如何是好。
甚至仿佛被施了咒語施了催眠術一樣,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理性繳械投降。
不由自主地堕入那女人的超現實的荒唐的想象之漩渦。
他已然被這麼一種心理狀态攫獲。
它宛如一層繭衣封閉了他。
如果它是堅硬的,他定會試圖以明智粉碎它。
但它卻是極其柔軟的,具有無限彈性似的。
于是情形反過來了。
她雙手擔着被角,展開被子,使被子成了她的雙翼,一隻蚌張開殼一樣,将他像一顆珠子般包含住了。
而他在被下偎于她的胸懷,繼續嗚嗚哭泣。
那一時刻,他從一切方面,都不折不扣地退化為一個孩童了。
外面大噪不止的蟬鳴,透過窗子,透過壁櫥,陣陣入耳,忽強忽弱。
隻有這蟬鳴聲,仍使他無着無落的理性,與現實之間恍有一絲相連。
寶貝
你爸爸參加遊擊隊
打擊敵人正在過着那動蕩的生活
噢我的寶貝
她左右擺晃着身體,唱《搖籃曲》。
二十多年前,她剛剛成為一名話劇演員的年代,在青年宮,正是因唱這首歌而一曲走紅,一夜成名。
這首歌給她帶來過她人生最初的榮譽、幸運、傾慕和鮮花……
突然,外面,不是在他的家的外面,而是在包括他的家于其中的市委宿舍大院的外面,響起了凄厲的警笛聲!聽來分明有一輛警車,或者一輛消防車,兜駛于附近的某幾條街道,時遠時近,将去複還。
凄厲的警笛聲壓過蟬鳴,像一根灸針,直刺入他的頭腦,使他頓時清醒。
他猛地一起身,頭撞在隔闆上,更加清醒了。
我怎麼了?難道我也精神失常了麼?在壁櫥裡,在老婆的懷裡哭泣!我這成了什麼樣子!
羞恥感将他的臉燒得火熱。
他像一頭雄牛沖上鬥牛場似的,也像一個被足球守門員在球門前一腳阻射勢不可擋的足球,從壁櫥内彈滾出來。
他走到窗前,撩起一角窗簾朝外望了望,夜空由陰轉晴,很清澈。
月亮和星星也出現了。
不見有火光映夜。
也未聞有什麼騷亂之聲。
警笛不響了。
連蟬也不鳴了。
簡直是一個使失眠者們想聽小夜曲或想吟詩的美好之夜……
她也從壁櫥内爬了出來,然而并未完全爬出來。
大部分身體還在壁櫥裡。
依然覆蓋着被子。
那樣子,她赤裸的仿佛一旦受到極小的驚動便随時會縮入壁櫥縮回到黑暗中去的身體,如同從殼中謹慎地探出的蝸牛。
她那雙修長的線條流暢的手臂,恰似蝸牛的兩根觸角。
“來,來呀,回到媽媽身邊來呀乖孩子!回到壁櫥裡來呀乖孩子……”
她無比溫柔地瞧着他。
目光中飽含着脈脈的強旺的母愛之情。
語調充滿了娓娓的母愛的說服力,甚至可以稱作誘惑力,以及對這種誘惑力的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意志堅定地克制着一腔悲憫。
他硬起心腸不為所動。
他從床頭櫃抽屜裡找到了一瓶安眠藥。
那是他和她都常服的藥類之一。
為了不被她識破自己的“陰謀”,他轉過身背對着她,倒出了三片在手掌上,猶豫片刻,又倒出了三片。
握着安眠藥,他踱到茶幾前,暗暗将藥放入他沒飲完的酒中,然後打開冰箱,取出那瓶“幹白葡萄酒”将杯子斟滿。
接着用攪拌咖啡的小鋼勺耐心攪拌,直至六片安眠藥在酒中完全溶解。
他這麼做時,一次次命令自己不注意她。
“來,來呀,喝了這杯酒吧乖孩子!你該上床睡覺了是不是?乖孩子要聽大人的話是不是?”
他擎着杯子蹲在壁櫥前,模仿她的口吻她的語調。
他亦無比溫柔地瞧着她。
目光中亦飽含着脈脈的愛意。
語調亦充滿了娓娓的說服力。
然而那種溫柔那種愛意,與其說像是大人哄頑童時的溫柔和愛意,莫如說更像是用食物吸引一隻小狗兒或小貓兒。
那更是誘惑。
違心悖願不得已而為之的至愛至善的“陰謀”。
他對他的“陰謀”目的能否達到并無太大的把握。
她注視着他手中的杯子,遲疑着。
終于,她搖搖頭,退回到壁櫥裡去了。
如同一隻小狗兒或小貓兒縮回窩裡。
他真的開始絕望了。
他難以想象明天和明天以後,究竟應該以怎樣的方式關懷和愛護自己可憐的妻子。
他并不在乎從此以後每天夜晚都陪伴她擁擠在壁櫥裡。
哪怕白天,隻要是在自己屬于她的時間内,他也同樣不在乎。
然而他決不甘自己所恩愛的妻子從此真的變成一隻豢養在壁櫥裡的小狗兒或小貓兒。
連這麼一想他都又欲大哭起來。
“好寶貝兒,乖孩子,這酒不是你最喜歡喝的麼?睡覺之前,你不是經常喝這麼一小杯麼?來,出來呀,接過去,喝完了我們做有趣的遊戲好麼?”
他繼續吸引她,并且自己先飲了一口。
她又從壁櫥裡爬出來。
“是幹白葡萄麼?”
聽到她問了這麼一句他認為絕對正常的話,淚水再次倏地盈滿了他的眼眶。
“是。
是的。
難道我欺騙過你麼?”
她瞪着他的眼睛,伸過一隻手。
她的目光中重新流露出一種對他的信賴,和一種仿佛從潛意識中剛剛複蘇的本能的親昵。
這一種信賴這一種親昵,分明的有别于她目光中剛才所包含的脈脈的強旺的母愛之情。
他覺得,他仿佛觀測到現實的和超現實的兩種思維之雨雲在她的頭腦中相互摩擦相互沖撞,發出一次次造成幻象的閃電。
某一瞬間它将現實耀亮在她眼前,而緊接着便又迅速将她的思維籠罩在精神錯亂的迷夢般的陰霾之中。
她那種似明白似糊塗的樣子,好比一個喪失了記憶的人,開始竭力回想自己究竟是誰,他究竟是誰,希望尋找到并重新連接起她和他之間真正的關系紐帶。
他不失時機地接近了她。
一隻手臂輕輕攬住她的腰,将酒杯緩緩地送至她唇邊。
“文茗,你累了……”
“為什麼?”
“我愛你!永遠……”
“為什麼?”
“因為我是你的丈夫,是你的乖孩子。
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乖孩子……”
“芸兒也是乖孩子麼?”
“當然,當然!芸兒當然也是乖孩子,我的,和你的。
我們倆的!”
他又飲了一口酒,為她示範似的。
她凝視了他一會兒,目光中多了幾許感激。
仿佛感激他向她揭示了一個亘古之謎。
她徐徐垂下目光,微微啟開雙唇,湊向酒杯。
他不容她再有刹那遲疑,堅決地将杯一傾,迫使一個患病的孩子服藥一般,使她一飲而盡。
其實那已是她自願的事。
飲得也很痛快。
隻不過飲盡之後,懷着幾分困惑幾分不解側目乜斜着他,似乎無言地問: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呢?
他攬着她腰的手臂并未放開,将杯子在地毯上一滾,使它滾到牆角。
她又欲退縮到壁櫥裡去。
“噢不,那可不好,很不好。
乖孩子是不應該待在壁櫥裡的……”
說罷,他将她抱了起來,大步跨到床邊,放在床上。
她的目光仍望向壁櫥。
然而目光中已沒有了恐懼感。
也沒有再說關于吸血鬼家族的瘋話。
他怕她又像戀窩的小狗兒或小貓兒立刻蹦下床,不顧一切地蹿回到壁櫥裡去。
自己趕快也上了床,展開被單,将她和自己一起蓋住。
他擁抱住她好一陣,面對面不敢輕易放松。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眼中仍有幾分困惑幾分不解。
仍似乎無言地問: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呢?
他也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
“我愛你。
我愛你。
文茗,我愛你。
我愛你你知道的是不是?二十年來我們一直恩恩愛愛,我們很少争吵,家庭中的事我幾乎處處依着你是不是?”
他喁喁地悄悄地對她訴說,仿佛他的呢喃愛語便是靈丹妙藥。
“我愛你……”
她的雙唇輕翕,聲音細小地說出了一句。
他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這一句話。
雖然他一時不能斷定是她産生了也向他訴說的願望,抑或僅僅由于受他影響而引起的純粹是下意識地重複。
但他已為之淚淌枕際。
她開始安于在床上安于被他所擁抱了。
他不停地親吻她,愛撫她。
酒使她的面容泛起了紅暈。
造物真是太偏護這一張女人的臉了。
除她那雙天生帶有睥睨神氣的眼角各延伸出兩條極細極淺的魚尾紋,年齡幾乎不曾對這一張女人的臉再進行過任何破壞。
“你說的,做遊戲……”
“噢,當然!隻要你永遠像一個好孩子一樣聽話,一樣乖,從今以後,每天晚上,我和你做許多種有趣的遊戲……”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離開床,走向另一房間。
“躺着别動。
我相信你會聽話的……”
她繼續笑着,一動未動。
她那笑,宛如嬰兒的第一次笑,其實毫無含意。
然而他覺得她從未笑得那麼美好。
男人對女人的缱绻愛意開始歸複他的心靈。
他從另一房間翻找出了她所收藏的所有相冊,捧回卧室。
他重新在她身邊躺下,一冊一冊地翻。
她依舊嬰兒般地笑,依舊目不轉睛地凝視他。
他從相冊中揭下一張發黃的照片——他和她的小學畢業合影。
“現在遊戲開始……”他又吻她一下,“今天我碰到我們小學的一位同學。
一位男同學。
他已經秃頂了。
個子不高。
眉挺黑的。
他能叫出我小學時的綽号,可我怎麼也認不出他是誰,更不能說出他的姓名……咱們一塊兒憑着這張照片猜猜好麼?這不是怪有意思的麼?”
他一手繞頸摟着她,并拿着照片,一手依次指點着照片上的男同學。
“你還記得他叫什麼名字麼?”
“楊志松。
”
“他呢?”
“張雲河。
”
“這個小瘦猴呢?”
“李克偉。
”
“這個像女孩兒一樣漂亮的呢?”
“何東立。
他和我……同過桌……他的算術成績總在全班倒數第幾名,考試我常常有意讓他抄……”
“這是咱們的教師!我隻記得她姓曹了。
你還記得她的名字麼?”
“曹慧。
”
“那麼我今天碰到的可能是哪一個男同學呢?”
她凝視照片,他期待着。
暗暗驚訝她的記憶。
簡單懷疑剛才神經錯亂的究竟是她還是他自己!或者既不是她,也不是他自己?不過是荒唐怪誕之一夢。
連同今天發生的一切可怕的騷亂的不堪回想不願回想的種種,統統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他和自己的妻子剛才和現在全都是在夢中?
她緩緩擡起手,用小指肯定地點住照片上一個眉黑發疏的臉蛋兒圓乎乎的小胖子。
“劉……是……他……劉……”
經她指出,他才認為他所碰到的,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中碰到的那個秃頂,正是發黃的小學畢業合影中的小胖子。
本來那個秃頂并非促使他和她進行這一次“遊戲”的動機,而他僅能想到的轉移她幻覺的一種方式。
此刻秃頂姓甚名誰越發不值得知道了!
他将照片一丢,他又激動地擁抱住了她。
“文茗!看着我的眼睛!你……”
她擡起的手已垂落下去。
她的眼睛已閉上了。
她已酣沉地睡了。
“我不會把你往精神病院送的!你是由于今天一天都為我提心吊膽才……我不是很平安地回到家裡來了麼?我不是正擁抱着你麼?”
明知她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麼,他還是說了許多大動感情的話。
時間已将那一天悄然接走了。
他頭腦中的“今天”,已然是第二天,而且已然過去了三個多小時。
安眠藥也開始對他起了作用。
“但願一切都是夢,也許一切真是夢……”
在他也有可能做什麼夢的最後片刻,他對現實天真的祈禱印在他的頭腦中,并且“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