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話說?”
聽這一句,慈禧太後的臉色便顯得很威嚴了:“你告訴他,說我說的,叫他好好當差,散秩大臣也有班兒,輪到班兒,早早進宮,别老躲在屋裡抽大煙!”
“是了。
”
于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領了牌子,提着那個包裹出東華門,到了方家園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歡迎的客人,因為每一次來,都不會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裡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過來,但小安子不肯輕易脫手,他知道這位桂二爺不成材,東西到了他手裡,先藏起一部分,将來對不上數,慈禧太後會疑心自己吞沒,那可是辯不清的冤枉。
直待見了“皇老太太”,請過安,拜過年,他才當着大家的面,把包裹解開,一樣樣清清楚楚地點交。
這一次的贈賜比平日豐厚,照祥得到消息,趕快丢下鴉片煙槍,來到他母親那裡,等着好分東西,但表面上卻隻說是打聽他所上的那個“夾片”,看慈禧太後如何批示?
“太後說了,近來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來。
太後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等過些日子,天兒暖和了,讓我來接皇老太太到宮裡玩兒。
”小安子添枝加葉地說。
“她的胃氣,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問。
“好得多了,”小安子說,“從前是叫肅順氣的。
現在好了,誰敢惹太後生氣?敢情是不要腦袋了!”
這一說照祥和桂祥都肅然動容,心中異常關切。
他們都有個必須追根問底,求得确切答案的疑問,苦于無人可以求教,現在有了!
于是照祥問道:“小安子,我要問你句話。
”
“是!照公爺,你請吩咐吧。
”
照祥看看屋裡沒有外人,便毫無顧忌地說:“現在到底是誰掌權?是太後,還是恭王?”
“自然是太後。
”小安子毫不遲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兒,全是咱們太後一個人拿主意。
每天養心殿召見,咱們太後怎麼說,恭王怎麼辦。
不過,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頭很看得起他,他說的話,太後總是聽的。
”
照祥弟兄又驚又喜,對望着要笑不笑,好半天說不出話。
小安子為了要證明他的話不錯,随又舉例:“不說别人,就說那位吳大人,原來是個道台,隻憑咱們太後一句話,當上了江蘇藩台,兼漕運總督,地方官都讓他保薦。
想想,咱們太後手裡是多大的權柄?”
這一說,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傷,心裡又甜又酸,不由得歎了口氣說:“真想不到!”
這是說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約略知道,這一家當年曾受過吳棠的大恩,卻不知其詳,在宮裡無從打聽,眼前倒是問個明白的好機會。
但他不敢,慈禧太後的脾氣,最恨人提她那些沒面子的事,隻為一時好奇,惹出禍事來,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這時别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說:“小安子,你到我這兒來,我有樣小玩意給你看!”
小安子信以為真,興沖沖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門外,四下無人,桂祥站住了腳,給他作了個大揖。
“怎麼啦?桂二爺!”小安子慌忙拉着他的手問。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說說不可。
”
一聽這話,小安子吓一大跳,莫非他們弟兄鬧家務,要别人來排解,或者評斷是非?這是個絕大的麻煩,而且有慈禧太後在上面,萬不能插手!否則怕連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後一步,亂搖着雙手。
“桂二爺!”他神色凜然地說,“咱們把話說在頭裡,但凡我能效勞,湯裡來,火裡去,憑桂二爺你一句話,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該管的事兒,那……。
”他使勁搖着頭:“我怕!我還留着我的腦袋吃飯哪!”
“嗳!”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那兒去了?我怎麼能害你掉腦袋?”
“那,桂二爺,你有什麼吩咐呢?”
“我托你在太後面前說一句話。
”
“說誰啊,說照公爺?”
“不是!我說他幹什麼?我自己顧自己還顧不過來呢。
”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是桂祥自己有所請求,“這好辦!”
他點點頭,“你說吧!”
為了有求于小安子,桂祥把稱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說,“你不知道我的委屈,我們家大爺,襲了爵,也還得了個散秩大臣,我哪,什麼也沒有。
”
“我懂了。
桂二爺,你是想求太後賞個差使。
”
“一點都不錯。
”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們太後,連吳棠都照應了,就是不照應同胞兄弟,老說我沒有能耐。
不錯,我也知道我沒有能耐,可是,請問,咱們那位七王爺,又有什麼能耐?結結巴巴,連句整話都說不上來,又是都統,又是禦前大臣,又是領侍衛内大臣,年下又派了管神機營,差使一大堆,這憑的什麼?”
當然是憑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願去駁桂祥,但也不敢順着他的嘴說,怕傳到醇王耳朵裡,諸多未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說,恭王的兒子載澂,不滿十歲的孩子,年初二賞了三眼花翎,這又憑什麼?還不是憑上頭的恩典嗎?好兄弟,”桂祥撫着小安子的肩說,“人比人,氣死人!你說,我委屈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勸他:“桂二爺,你也不必發牢騷,平白得罪人,何必呢?你就幹脆說吧,想要個什麼差使?”
“大的我幹不了,小的我不幹,就象我家老爺子生前那樣,來個道台吧!”
“好,我跟太後去說。
”
“慢着!我的意思是把粵海關道給我。
”說到這裡,桂祥又是兜頭一揖:“好兄弟,這話全看你怎麼說了!”
小安子慌忙避開。
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願?所以這樣答道:“桂二爺,話呢,我一定給你帶到。
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後的意思。
成了最好,一有消息,我馬上來給你道喜,萬一不成,你可别怨我。
”
“當然,當然。
我就重重拜托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負所托,回到宮裡,挑慈禧太後高興的時候,把桂祥的要求,很婉轉地說了出來。
慈禧太後隻是聽看,什麼表示也沒有,小安子等了一會,不見動靜,便又小聲說道:“桂二爺讓我務必跟主子讨句回話……。
”
話猶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臉上:“他在做夢,你也沒有睡醒嗎?”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這麼大一個釘子。
被唾了還不敢擦臉,自己打着自己嘴巴說:“奴才該死!”
“你以後少管這種閑事。
”
“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
過了幾天,風日晴和,慈禧太後派小安子去接她母親進宮,一到方家園,桂祥趕緊把他拖到一邊,探問消息。
小安子不願說那遭了痛斥的話,同時心裡也有股怨氣要發洩,便起了個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爺放心!”他裝得極其認真的樣子,“我把你的話一說,太後直點頭,雖沒有沒什麼,那意思是千肯萬肯了!本來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給自己親兄弟,給誰啊?我看哪,今兒個老太太進宮,跟太後再提一句,明兒個太後就會交代恭王,馬上降旨。
桂二爺,你就等着召見吧!”
吃了這個空心湯圓,桂祥喜心翻倒,當時謝了又謝,便要向他母親去說。
小安子卻又一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爺!”他說:“太後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宮裡的事兒不管大小,不願意叫人到外面去說,所以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一番話,千萬擱在肚子裡,連老太太那兒都得瞞着。
要不然太後一生氣,我挨罵倒是小事,說不定你那個事兒就有變化,把隻煮熟了的鴨子給飛了,多冤哪!”
“不錯,不錯,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這件事兒,就你知我知。
等旨意下來,我好好謝你。
”
于是皇老太太這一天進了宮,等母女相會,談論家常時,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
對待母親,慈禧太後自然要把不能允許桂祥的原因說出來,“唉!”她歎口氣,“老二怎麼這麼不懂事呢?打長毛的軍饷,一半出在粵海關,那個差使不好當!就算我願意派他,恭王也不會答應。
”
皇老太太一聽這話,涼了半截,好半天才說了句:“不是說,大小事兒都是你拿主意嗎?敢情,權柄不在你手裡?”
“話不是這麼說。
我有我的難處。
”
“凡事能夠自己拿主意,就沒有什麼為難的了!”
這句話為慈禧太後帶來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種警惕和啟示。
她遇到這樣的關于個人利害得失的權力的争取,常能出以極冷靜的态度,一個人關起房門來,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這三個多月,裡裡外外的大小官員,調動得不少,除了吳棠以外,她要問一問自己,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凡有缺出來,首先要給在前方打仗的武将,那些早就“記名”的,遇缺即補,毫無變通的餘地。
其次要酬庸這一次政變立了功的。
再下來為了安定政局,調和各方,不得不安插一些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三類人,慈禧太後覺得軍機處所開的放缺的名單沒有錯。
但也有些人,隻是出于恭王的提攜,桂良因為是他的老丈人,才進了軍機,雖是彰明較著的事實,到底資格是夠了。
文祥是恭王一派,不過正直幹練,也還說得過去,象寶鋆,為先帝所痛恨,由内務府大臣降為五品頂戴,以觀後效的人,如今不僅開複了一切處分,而且入直軍機,這不是恭王徇私是什麼?甚至連麟魁因為是寶鋆的堂兄,也當上了協辦大學士。
照這樣一看,自己與恭王來比,到底權在誰的手裡?連三歲小孩都明白。
想到這裡,慈禧太後心裡十分不舒服,同時也隐隐然有所恐懼,肅順的記憶猶新,不可使恭王成為肅順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決不能與肅順相比,近支親王,地位不同,滿朝親營,處境不同,肅順有的弱點,恭王沒有,而自己呢?從前可以利用恭王來打倒肅順,将來又可以利用誰來制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這樣自問。
細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關系不同,把他培植起來,一定會感恩圖報,忠于自己,但隻可利用他來掣恭王的肘,要讓他與恭王正面為敵,他決不是對手。
看來還要靠自己。
垂簾之局,眼前是勉強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個字是個隐憂,一旦鬧翻了,恭王有這頂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這是過慮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過恭王可以把垂簾聽政,弄成有名無實。
慈禧太後想起在熱河時,肅順決意“擱車”的那一幕,至今猶有餘悸。
旨意必須經過軍機處,與當時必須經過顧命大臣頒行天下,道理是一樣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當時肅順的手法,施行封鎖,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無别的路可走。
決不能有這麼一天!她這樣對自己說。
但是,照現在的情形下去,大權将全歸于恭王,内有滿漢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撫節鎮的聲援,而且洋人都很買他的帳,時勢迫人,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頭。
她不願意這樣想,而又不能不這樣想。
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着那枚“同道堂”的圖章,心裡有着無限的感慨,共患難的時候,倒還有“同道”,共安樂就要争權利了。
恭王應該是這樣的人,因為她自己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
權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總有一個人多些,一個人少些。
現在,是恭王多些,不過還不要緊,幸虧自己發覺得早,從此刻開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總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劣勢扭轉過來。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專,我朝君臣之分極嚴,尤非前朝可比。
”她默念着勝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語:
“同道’難得,‘同治’難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