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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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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彰儀門外的三藐庵暫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務,同時與親友話别。

    去看他的人也還不少,都說新疆正在用兵,是個效力贖罪的好機會,有的拿林則徐作比,說當年也是遣戍新疆,沒有多少時候,複起大用。

    陳孚恩是個極知機的人,知道這時候空發怨言,徒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極好的風度,一面道謝,一面不住口地稱頌聖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陳孚恩、黃宗漢這些人,以及宮内幾名與肅順有往來的太監,算是大倒其黴,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

    恭王的做法,算是相當開明的,保留了肅順掌權時的許多好處,首先對湘軍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過之無不及。

    兩江總督曾國藩,正式奉旨,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所有四省的巡撫提鎮以下,悉歸節制。

    東南半壁,倚若長城,這等于是開國之初“大将軍“的職責,除了吳三桂以外,漢人從未掌過這麼大的兵權。

    不同的是吳三桂是自己擴充的勢力,而曾國藩是朝廷的付托。

     至于肅順所結的怨,可恰好為恭王開了籠絡人心的路,一批為肅順所排擠的老臣,重新起用。

    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機會要為他父親翁心存消除革職的處分。

    他是在戶部五宇字官錢号的案子上栽了筋鬥的,這個案子被認為辦得太嚴厲,現在也正根據少詹事許彭壽請“清理庶獄”的奏折,準備平反。

    消息從軍機處傳了出來,民間贊揚恭王的人,便越發多了。

     這蒸蒸日上的聲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彌補因曲徇慈禧太後的意旨,違反祖制,促成垂簾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為如此,議定垂簾章程的奏折,也不願領銜,由會中公推禮親王世铎主稿具奏。

     這個奏折,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後,國喪百日已滿,方始呈進。

    章程一共十一條,除去規定須皇帝親臨的各項大典,或者派親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親政之後,再恢複舉行以外,最要緊的隻有三條,一條是兩宮太後召見“内外臣工”的禮節,一條是“京外官員引見”的禮節:“請兩宮太後、皇上同禦養心殿明殿,議政王禦前大臣,帶領禦前、乾清門侍衛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後前垂簾設案,進各員名單一份,并将應拟谕旨注明。

    皇上前設案,帶領之堂官照進綠頭簽,議政王禦前大臣,捧進案上,引見如常儀。

    其如何簡用?皇太後于單内欽定,钤用禦印,交議政王軍機大臣傳旨發下,該堂官照例述旨。

    ”這個規定,與另一條“除授大員,簡放各項差使”,事先開單,欽定钤印的規定合在一起,使得兩宮太後在實際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權。

    同時也跟皇帝一樣,可以召見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員,親自聽取政務報告,而在此以前,太後隻能跟顧命大臣或軍機大臣打交道,是無法召見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後對于奏進的垂簾章程,相當滿意,當即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

    百日已滿,從皇帝到庶民,都剃了頭,同時不必再穿缟素,脫去那件黯舊的白布孝袍,換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頂輝煌,看在慈禧太後眼裡,眼睛一亮,心裡越發高興了。

     “六爺!”她喜孜孜地把禮親王的奏折遞了出來:“依議行吧!” “是!”恭王接了折子又說:“臣等拟議,垂簾是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應該有一道上谕,诏告天下,申明兩宮太後俯允垂簾的本意。

    ” “對啊!”慈安太後接着他的話說,“這原是萬不得已的舉動。

    隻等皇帝成了年,自然要歸政的。

    ” 慈禧十分機警,趕緊也說:“我也是這個意思。

    皇帝年紀太小,我們姊妹倆不能不問事,但也虧得内外臣工,同心協力,才有今天這麼個平靜的局面。

    如今隻巴望皇帝好好念書,過個七八年,能夠擔當得起大事,我們姊妹倆才算是對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個交代。

    那時我們姊妹倆可要過幾天清閑日子了。

    你們就照這番意思,寫旨來看!” 恭王身上原揣着一通旨稿,預備即時上呈,此刻聽慈禧這一說,自然不便再拿出來。

    請安退出,回到軍機處,把原稿拿出來,加上慈禧太後的意思,重新删改定稿,斟酌盡善,才由内奏事處送了上去。

     這道上谕是用皇帝的語氣,實際上是兩宮太後申明垂簾“本非意所樂為”而不得不為的苦衷,措詞極其婉轉,字裡行間,頗有求恕于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後雖然精明,但肚子裡的墨水,到底有限,經驗也還差得遠,所以看不懂這道谕旨中的抑揚吞吐的語氣,欣然蓋上了“同道堂”的印。

    這是她獲得這顆印以來,第一次使用紅印泥,朱色粲然,賞心悅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個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人逢喜事精神爽,個個精神抖擻,浴着朝陽,由東華門進宮。

    一班年齡較長的大臣,預先都受賜了“紫禁城騎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門附近下轎、下車,王公親貴、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門的朝房休息。

    走來走去,隻見頭上不是寶石頂子,便是珊瑚頂子,前胸後背,不是仙鶴補子,便是麒麟補子。

    最得意的是在南書房和上書房當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級雖低,照樣也可以挂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内廷。

     聽政的地點,依然是在養心殿,日常召見軍機及京内官員,在東暖閣,遇有典禮則臨禦養心殿明殿。

    此時早已打掃得幹幹淨淨,擺設得整整齊齊,正中設一張丈餘長的紅木禦案,系上明黃緞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圍。

    禦案後面,一東一西兩個禦座,禦案前面懸一幅方眼黃紗,作為垂簾的意思。

    簾前正中是小皇帝的禦榻,鋪着簇新的黃緞皮褥子。

     等鐘打九點,文武百官,紛紛進殿,禮部和鴻胪寺的執事官員,照料着排好了班。

    已初三刻——十點之前的一刻鐘,太監遞相傳報,說皇帝已奉兩宮銮輿,自宮内起駕,于是淨鞭一響,肅靜無聲,隻聽遠遠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由隐而顯,終于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領着“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頭,接着是景壽、伯讷那谟诂,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禦前大臣,分成兩列,引着小皇帝的明黃軟轎,進了養心殿。

     站好班的官員,一齊跪倒接駕。

    皇帝之後,是并列的兩宮太後的軟轎,再以後是“後扈大臣”和随侍的太監,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腦後拖着一根閃閃發光的簇新的藍翎,捧着一把純金水煙袋,緊跟着西面軟轎走,把那張小旦似的臉,揚得老高,那份得意,就象他做了皇帝似地。

     等兩宮太後和皇帝升上寶座,鴻胪寺的贊禮官,朗聲唱禮,自殿内到丹墀,大小官員,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

    準備了多日的大典,就這一下,便算完成。

    但也就是這一刻,慈禧太後正式取得了政權,灰塵落地,浮言盡息,熱中的固然攀龍附鳳,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論,不以垂簾為然的,此時眼見大局已定,政柄有歸,顧念着自己的功名富貴,不但不敢再在背後有所私議,而且都一改觀望保留的态度,紛紛去打點黃面紅裡的上兩宮太後的賀表了。

     兩宮太後接受了朝賀,照樣處理政務,改在東暖閣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

    布置已有更改,禦案坐東朝西擺設,兩宮太後,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折疊的明黃紗屏,小皇帝仍舊坐在前面。

     恭王和軍機大臣行過了禮,再一次趨跄跪拜,為兩宮太後申賀。

     慈禧太後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風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轉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的從中斡旋策劃,所以把他們兩人大大地贊揚了一番,同時也提到在熱河所受的委屈,撫今追昔,雖有感慨,卻也掩不住躊躇滿志的心境。

     然後,慈安太後也說了幾句,看來是門面話,其實倒是要言不煩,她囑咐恭王要以國事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節上避嫌疑。

    這話是有所指的,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他們,過去為了要隔離恭王與兩宮太後,曾一再揚言,說年輕叔嫂,嫌疑不能不避,于今恭王單獨進見的機會甚多,慈安太後怕又會有人說閑話,特意作此叮囑。

    恭王自然連聲稱是,看看兩宮太後話已說完,便接着陳奏,說兩宮垂簾,政令維新,對于懲辦肅黨一案,請求從寬辦理。

     慈禧太後正是心情最好的時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還有什麼人應辦而未辦的?” “臣的意思是,載垣他們當差多年,肅順兼的差使更多,京裡京外,大小官員,跟他們自然有書信往來,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們的地方。

    ”恭王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這些信,最好一把火燒掉,反而可以永絕後患,就請今天明降谕旨,不咎既往,以示寬厚。

    ” “這也算是垂簾的一道恩诏。

    ”慈禧太後側臉征詢:“姐姐,我看就這麼辦吧!” 慈安太後自然同意。

    于是立即寫了明發上谕,钤印發下。

    恭王本來還想對皇帝上書房的事,有所陳述,但看到小皇帝一個人坐在紗屏前的禦榻上,把個頭扭來扭去,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怕第一天垂簾聽政,就搞出什麼失儀的笑話來,所以暫且不言,跪安退出。

     兩宮太後和皇帝,就在養心殿西暖閣傳膳。

    擺膳桌的時候,安德海慢條斯理地捧了一個黃匣進來,那是内奏事處放奏折的匣子,慈禧太後隻當又有緊急軍報,便即招手說道: “是什麼?快拿來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黃匣放在炕幾上,打開一看,裡面是十幾通黃面紅裡,恭賀兩宮聽政的折子。

     “‘那面’也有嗎?” “全有。

    母後皇太後一份、皇上一份。

    ”安德海答道:“主子的這一份,在内奏事處讓我瞧見了,我給先拿了來,跟主子叩喜讨賞。

    ” “賞!”慈禧太後笑着罵道:“這一陣子還賞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賞别的。

    ”安德海把雙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養心殿的時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調到養心殿來,好伺候主子。

    ” “這……,”慈禧看着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斷然決然地說:“不行!你不是伺候養心殿的材料。

    起來!” “是!”安德海磕了個頭,委委屈屈地站了起來。

     “倒是我另外有個差使派你。

    ” 一聽這話,不知是什麼好差使?安德海趕緊大聲應道: “喳!” “你到六爺府裡去一趟。

    ”慈禧太後悠閑自在地吩咐,“說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讓她那兒的嬷嬷,馬上陪着到宮裡來。

    ” 原來是這麼一樁臨時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

    但轉念一想,到了恭王府裡,正好顯一顯自己是掌權的慈禧太後面前的紅人,那份賞賜也決不會少。

    而且抽空還可以回家看一看,這趟差使真不壞。

     于是他欣欣然領了懿旨,到敬事房說明緣由,取了準許出宮的牌票,經神武門的護軍骙放出宮,找了輛騾車,先回家打個轉,匆匆喝了杯茶,原車徑趨恭王府來傳旨。

     恭王府的氣派原來就大,新近加了議政王的銜頭,又是“賞食雙俸”,所以王府的官員、護衛、太監,氣焰越盛。

    雖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後面前得寵的人,卻也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等他一爬進高門檻,立刻就讓挺胸凸肚的“門上”攔住了。

     “安二爺!”稱呼很客氣,那神态卻是拒人于千裡以外的樣子,“門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說,“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好了。

    ” 看着那高一頭、大一号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氣餒,便把慈禧太後要接大格格的話,照樣說了一遍。

     “好,我替你進去回。

    ”那門上指着門洞裡兩丈多長,用鐵鍊子拴着的黑漆條凳說道:“你那兒等着吧!” 安德海臉色煞白,氣得要罵人,但終于還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這時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長凳上,生了半天悶氣,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狠狠地罵了句:“該死!這當的什麼差?” 這當的是什麼差?應該告訴門上:“傳旨!”說到這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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