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這個人還有心肝嗎?不抄這種人的家,抄誰的家?”
“聖母皇太後見得是。
”恭王答道:“臣已經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準移動。
”
“好!還有熱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
恭王原就要抄載垣、端華和肅順的家,怡、鄭兩王府,出了名的富足,抄了他們的家,對空虛的國庫,大有裨益。
而抄肅順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逆不道的罪證來,治他的死罪就更容易了。
因此,對慈禧太後的指示,欣然應諾,跪安辭出養心殿,去辦了旨稿,再來面奏。
軍機處密迩養心殿,幾步路就走到了。
隻見三位大學士,以及内定的軍機大臣,包括沈兆霖都已到齊,恭王當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賀謙謝了一番,新的政府便算組成了。
賈桢和周祖培告辭回到内閣。
軍機六大臣,在恭王主持之下,關緊房門開了一次會,把當前要辦的幾件大事,談定了原則,分配了各人的任務。
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負責,其次是協調内閣,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議讨垂簾的禮節章程,以及定顧命八臣的罪名,這個艱巨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
其餘在外由寶鋆負聯絡奔走之責,在内由曹毓瑛主持章奏诏令。
恭王自然是坐鎮軍機處總其成,桂良則以年齒行輩俱尊,隻請他備顧問而已。
當他們商議停當之時,朱學勤已把恭王承旨轉述的旨稿,完全辦妥,正要全班進殿面奏兩宮時,文祥派到密雲去的專差楊達回來複命了。
為了要聽睿王和醇王捉拿肅順的結果,軍機大臣特為留了下來,傳令楊達進來面報。
捉拿肅順的後半段,是楊達親眼目睹的,所以他的叙述也是前略後詳。
當肅順被押到睿親王坐守的“老營”時,他曾大肆咆哮,楊達描叙了他的反抗不服的神情,卻不敢引叙他的話,吞吞吐吐地越發引起大家的關切。
大家也都知道,肅順所說的一定是“不忍聞”的話,所以也都不問,隻有恭王不同,“肅順說了些什麼?”他看着楊達問。
“卑職不敢說。
”
“不要緊!你說好了。
”
“反正盡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說。
”
“到底是些什麼?”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證,“不管什麼話,你盡管直說好了。
”
于是楊達大着膽轉述了肅順的咆哮,他罵恭王與慈禧太後,叔嫂狼狽為奸,又說滿朝親貴都是些酒囊飯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維持湘軍将領,何能有今日化險為夷的局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卻如此對待功臣,忘恩負義,狗彘不食!又罵恭王私通外國,挾洋人自重,有負先帝要雪國恥,揚國威的苦心。
對于在京的江南大老,罵得也很刻毒,說他們不念家鄉淪陷,隻知道營私舞弊,搜括享樂,簡直毫無心肝。
那些軍機大臣們,涵養都到家了,盡管心裡惱怒,表面卻都還沉着,揮退了楊達,才有人發出冷笑,那是寶鋆:“哼!”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就憑他護送梓宮,敢于攜妾随行這一點,就死有餘辜了!”
恭王卻是強自保持着平靜,徐徐說道:“等見了上頭再說吧!”
于是遞了“牌子”進去,兩宮在養心殿正式召見全班軍機大臣,兩位太後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東,軍機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級,由恭王領頭,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頭。
慈禧太後吩咐:“站着說話吧!”然後看了看慈安太後,示意她說幾句門面話。
未說之先,慈安太後先歎了口氣:“唉!皇帝年紀太小,我們姊妹年紀又輕,全靠六爺跟大家費心盡力,才能把局面維持住。
大家多辛苦吧!”
這番話道斤不着兩,未曾說到癢處,于是慈禧太後便接着又說:“這一年多工夫,京裡虧得議政王和大家苦心維持,這分勞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肅順他們三個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
這三個人的行為,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不治他們的罪,行嗎?就是穆蔭他們幾個,也是受了肅順的欺壓,本心不見得太壞。
現在總以把大局穩定了下來,是最要緊的事。
肅順、載垣、端華三個,非嚴辦不可!其餘情有可原的,不妨從寬。
”
軍機大臣們對她“穩定大局”的指示,無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第一次跟兩宮太後見面的五個人,覺得西宮之才,遠勝東宮。
“肅順拿住了沒有?”慈禧太後又問。
“拿住了!”恭王答道:“剛有消息回來,已經由醇王親自押解來京了。
”
這是慈禧太後有生以來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肅順的屈辱,在他就擒的消息中獲得了足夠的補償。
人生在世,什麼叫快意?這就是!但是她也還有不足,報仇以外還要報恩。
她想到了吳棠,知道他在江南當道台,要好好報答他一番,至少給他個紅頂子戴!當然,這時還談不到此,等把垂簾的事搞定局了,那時說什麼就是什麼,從從容容地揀個又貴又富,叫吳棠意想不到的差使給他,那可比韓信的千金報德又高出許多了。
這樣想着,心中如當年初承恩寵,宵來侍飲,酒未到口,人先醉了,一種飄飄然無異登仙的感覺,簡直無可形容。
但一擡眼看到恭王和軍機大臣肅然待命的神色,才發覺自己出神得幾乎忘形了。
趕緊定一定心,找着剛才的話頭,接着問道:“肅順怎麼樣?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問這句話,于是帶點反诘的神情說道:“肅順是這樣的人嗎?當然是目無君上,咆哮不服。
”
“喔!”慈禧太後又動怒了,“怎麼個咆哮?他說了些什麼?”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聞。
”
慈禧太後轉臉看着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餘辜?”
“還要啟奏兩位太後,肅順護送梓宮,一路來都是另打公館,帶着兩名内眷同行。
”
“這怎麼可以?”慈安太後脫口譴責,“肅順真是太不象話了!”
慈禧太後又是連連冷笑,帶着那種厭惡僞君子、假道學的卑夷神色:“你們都在京裡,沒有看見肅順在外面的臉嘴。
”她索性把肅順諷刺一番:“在熱河,他又是領侍衛内大臣,又是内務府大臣,進出内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裡一樣,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變着方兒哄大行皇帝,四處八方引着大行皇帝去玩兒……。
”
說到這裡,聽得慈安太後重重咳嗽了一聲,她知道,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及傳說中的曹寡婦之類的豔聞說出來,替先帝留些面子。
于是,她略停了停又說:“要不知道的人,見了肅順在大行皇帝面前的樣子,誰不說他那份孝心少見?他自己也說,侍君如父。
哼!護送梓官,還忘不了帶着他那兩個妖精,這就是孝順嗎?”
慈禧太後居然在臨朝聽政之際,出此“妖精”的不文之詞,似乎證實了外面的一項流言,說肅順的兩名寵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熱河曾得罪了慈禧太後。
但不管有無私怨,綱常名教要維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覺得肅順此舉不可恕。
“不管怎麼樣,肅順的罪名,已不止于一死了。
”慈禧太後斷然決然地說:“先該抄他的家!今天就辦。
”
“是。
”恭王答應着,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兩宮太後蓋了章,随即退出,派文祥、寶鋆去抄肅順的家,同時将改組政府及恭親王授為議政王的上谕轉送内閣明發。
其時外面已有風聲,但隻知朝局有大反複,卻不知詳情如何?因為這一場可以震動九城的大政變,在京裡也隻是載垣和端華的被拿交宗人府,算是一個明顯的迹象,而此迹象又隻現于内廷,非外界所能得見。
同時三品以上的官員,為了恭迎梓宮,多已出城住在離德勝門十幾裡的清河,根本還不知道京中有此變故。
而一般品級較低的官員,卻又不夠資格與聞高層的機密,連打聽都無從打聽,唯有在内廷供職,地近清華的翰林,略有所聞,但情勢混沌,吉兇難蔔,也不便公然談論,免得無端卷入漩渦,所以這些風聲在官場裡并未引起什麼波瀾。
反是民間,消息比官場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廠一帶的居民,前一天就從被驅散的轎伕、跟班口中得知,鄭親王被革了爵,抓了起來,随後發現鄭王府附近,多了些兵勇巡邏,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終于又看到肅順抄家。
那是文祥親自坐了綠呢大轎來抄的,他的随從,除了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以外,還有宗人府、内務府、刑部各衙門的司官和順天府的地方官。
這些随員又有随員,每人都帶着幾名極其幹練的書辦。
等一到了二龍坑劈柴胡同,與鄭親王府望衡對字的肅順的住宅,步軍統領右翼總兵屬下的軍隊,立刻團團圍住了四周,順天府尹衙門的差役,把皮鞭子揮得刷拉、刷拉地響,但趕不走看熱鬧的路人,一個個站在遠處,以驚詫不止的心情,看着文祥下轎,帶領随員,進入肅順的宅子。
肅順的妻子早就故世了,兩個姨奶奶跟在他身邊,此時也已一起在密室被捕,家裡隻有兩個兒子,兩個姨奶奶一人生一個,大的十三歲,名叫徵善,承繼給鄭親王端華為子,小的叫承善,才八歲,生得倒象肅順,什麼都不怕,看見來了這麼多人,覺得十分好玩,非要出來看熱鬧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肅順家的西席、帳房、管家、聽差、婢女、無不吓得瑟瑟發抖,也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跟文祥搭話。
好在文祥也明了這種情形,到得廳上坐定,首先吩咐随員:“這件差使,要幹得漂亮、利落!誰要是手腳不幹淨,莫怪我不講情面。
”
“喳!”随員們齊聲答應。
“還有,‘罪不及妻孥’,肅順犯罪,跟他家裡的人不相幹。
千萬不準難為人家!”
“喳!”随員們又齊聲答應。
那個抄那部分,任務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沒有話,大家便要散開來動手,文祥卻又喊一聲:“慢着!把這裡的管家找來!”
肅順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過必須出面,早戴着大帽子在廳旁伺候,聽這一聲,便跑了來,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頭,自己報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過繼出去了?”文祥問說。
“是。
過繼給四房了。
”那是指端華——端華行四。
“現在在這兒不在?”
“在!”
“把他們小哥兒倆,送到他四伯那兒去。
是他們哥兒倆的東西,盡量帶走。
”
這時楊遠三站在文祥身邊,懂得他的意思,便點醒肅順的管家:“你要聽清了文大人的話,是他們小哥兒倆的東西,可以盡量帶走。
你可要快一點兒!”
肅順的管家,如夢方醒,磕頭稱謝,匆匆而去。
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網開一面,讓他們帶些細軟出去,可以變賣度日。
肅順的管家已經領悟,也知道不會容他從容檢點,到了裡面,與西席、帳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說,時機急迫,隻好盡量揀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于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腳拿斧頭劈開箱子,先找珠寶首飾,次取字畫古玩,再揀大毛皮貨,滿滿裝了兩個箱子。
其時全家的婢仆,衆口相傳,也都趕到了上房,趁火打劫,盡挑好東西往身上揣。
有兩三個比較正派的,先還吆喝着阻止别人放搶,阻止不住,而且見人發财眼紅,終于也淌入渾水中了。
這樣亂糟糟搞了有半個時辰,聽得外面喝道:“裡面的人都出來!”
大家回身向窗外一望,隻見一個帶刀的武官,領着數名兵丁差役,正走進院子,随即閃在兩旁,讓出一條路,步履安詳的文祥,踱了進來,擡頭望了一眼,立刻便皺起了雙眉。
屋裡的人,一個個躲躲閃閃地走了出來,兩口大皮箱也搬到了廊上,肅順的管家找到了徵善和承善,叫他們向文祥磕頭道謝。
想到肅順薰天的氣焰,今天落得這樣一個凄涼的下場,文祥心裡也很難過,國法之外,能幫肅順忙的,也隻有照顧他的後人這一點了。
所以文祥叫他們弟兄站起來,以長輩的資格,慰勉着說:“你們倆好好兒到你們四伯那兒去,要好好兒念書。
你們父親到底也給朝廷出過力,是個人才,你們将來要學他的才幹,别學他的脾氣。
”說到這裡,轉臉對肅順的管家:“我派人把你們送出去。
你的這兩個小主人我可交給你了!
你要拿良心出來。
不然,哼!”
他把臉一繃,吓得肅順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諒你也不敢。
”說了這一句,文祥吩咐楊達,把徵善弟兄和管家,連人帶東西,送到鄭王府。
其餘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文祥早已防備好了,下令攔截搜檢,把他們明搶暗偷,塞在懷裡的東西,都給搜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