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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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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辦李德順一案,比較易于措手。

    因為直督的紳士有絕硬的後台,南皮張、定興鹿,有此兩位做大軍機的小同鄉,态度不妨強硬。

    那桐隻須順應輿情,張、鹿兩人自然會在朝中呼應支持,不會有何難處。

     在李德順來說,楊士骧一死,倒是個機會。

    原來他跟人表示,營私所得,楊士骧得十分之四,他跟呂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時大放空氣,一股腦都推到楊士骧身上,又說買南關的地皮,亦是楊士骧所授意,希望一建總站,那裡的地皮漲價,便好用來彌補前後兩任的虧空。

     這是死無對證的說法,設詞頗為巧妙,隻是沒有人肯信。

    而且同情楊士骧的人很多,說他死在兩個人手裡,清理财政的監官一到,袁世凱的巨額虧空勢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順無法彌補,大負委任,不能不氣。

    所以,他是為袁世凱急死,為李德順氣死的,後者便是罪魁禍首。

    因而有人戲拟了一通訃聞,登在報上:“不肖李德順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禍延顯者連呼府君,痛于宣統元年五月初九未時,兇終外寝。

    ” 楊士骧字蓮甫,為他以所加的官銜,極盡諷刺之能事,是“诰授庸祿大夫,晉授光落大夫,曆任通融、蝕利布政使、三懂巡撫、蝕地總督、賠洋大臣”。

    此為“诰授榮祿大夫、晉授光祿大夫、曆任通永道、直隸布政使、山東巡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諧音。

    此外還有“氣煞将軍、一等京調子、運動巴圖魯、督帶新鑽營、麻将場跑馬、禦賜福壽膏、醉八仙、歡樂如意”等等銜頭,拿他的做官為人,以及唱京戲、抽大煙、打麻将等等嗜好,嘲笑一番。

     盡管輿論對李德順十分不利,張之洞與鹿傳霖所支持的直隸士紳,态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卻不能如端方處置楊崇伊那樣,采取可以大快人心的嚴峻措施。

    這因為一方面牽涉到呂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順的活動,德國公使跟貝勒載洵,都對那桐有所關說,使他不能不放松一步。

     就在這時候,從天津到北京有個甚嚣塵上的傳說,那桐會在北洋大臣行轅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則将内調入軍機。

    這個傳說是有根據的,但隻是有此一議而已。

    想援引端方入軍機是張之洞的希望,原來他在湖北亦頗有虧空,保陳夔龍當鄂督,用意與袁世凱保楊士骧當督相同。

    清理财政上谕一頒,陳夔龍的處境比楊士骧亦好不了多少,但張之洞卻不能如袁世凱那樣輕松,因為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

    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無用,索性不管,看慶王奕劻如何去鋪排。

    倘或逼得急了,将用了北洋銀子的親貴重臣,列一張名單出來,說要送報館發布,自有人出來替他料理其事。

     現任大學士軍機大臣張之洞可就不同了。

    萬一紙包不住火,言官參劾,報紙攻擊,四十年清譽,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張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辦粵漢鐵路兼鄂境川漢鐵路之命,立即奏調湖北提學使高淩霸到京,專辦借洋債之事。

    到得這年四月,方始定議,由英、法、德三國銀行,合借五百五十萬鎊,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為期,而預計鐵路完成後,十年即可還清。

     這一來,張之洞可以松一口氣了。

    借到這筆巨款,好歹先還了虧空,等開工以後,由陳夔龍再在别項公款中移東補西,陸續彌補,可保無事。

    那知合同已經初簽,送到外務部複核,并已定期簽約撥款時,忽然出了岔子,美國公使提出一件照會,說外務部曾經許諾,川漢築路可借美款,請求通融加入。

    這是一個誤會,據理而駁,本可無事,誰知美國銀行家在倫敦已經跟英、法、德合組的此一财團,取得協議,川漢路借款,改為四國同借,要求粵漢鐵路的借款,亦比照辦理。

    正在磋商之際,俄國又借口漢口的茶務,跟俄國的利益有關,要求分認借款。

     枝節橫生,不知什麼時候始可定議。

    張之洞又氣又急,右脅起了個痞塊,而且作痛,醫生說是肝病,不理它将會蔓延入胃。

     雖在病中,張之洞仍舊掙紮着入直,端、那互調之說,即起于此時。

    張之洞與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兩江的虧空亦不少,心裡打算着能将他引入軍機,就可彼此遮蓋,兩俱無事。

    可是奕劻不同意調動直督,因為楊士琦與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凱是換帖兄弟,必得設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倘或換了那桐就很難說了。

     這一來,張之洞更難安心養病。

    而不如意事又紛至沓來,第一件是陝甘總督升允,反對憲政,奏請進京面陳,攝政王不許,說是有意見盡可電奏,于是升允奏請開缺。

    電文說:“臣中西學問,非全無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

    新政方興,舊疾日增。

    ”似嘲似諷,惹得攝政王大動肝火,他說:“出語不遜,幾近負氣。

    ”準予開缺。

    張之洞便勸攝政王,說他出語雖過當,到底是滿員中的正派人,所請宜乎不準。

    但以奕劻素來不滿升允,結果還是開了缺,張之洞自然不高興。

     再有件事是親貴典兵,亦久為張之洞所不滿,先是成立警衛軍,命郡王銜貝勒載濤,貝勒毓朗專司訓練,繼而要重辦海軍,以郡王銜貝勒載洵及廣東水師提督薩振冰為籌辦海軍大臣。

    最後準備成立軍咨府,作為陸軍大元帥的幕僚機構,先設軍咨處,改派載濤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鎮國将軍載搜,辦理禁警軍訓練事宜。

     這一下,張之洞覺得不能不盡其三朝老臣的直谏之忱了,拿着軍咨處所拟的一道上谕,去見攝政王載沣。

     “攝政王,這道上谕,之洞以為不妥。

    ” 載沣将上谕看了一遍,困惑的問:“沒有什麼不妥啊!你說,那裡不妥?” “從頭到尾皆不妥。

    ”張之洞捧着上谕,一面看,一面說:“‘憲法大綱内載,統帥陸海軍之權,操之自上’,是故皇上為‘大清國統帥陸海軍大元帥’。

    這個說法,似是而非,皇上為君,元帥為臣,胡可混為一談?前朝武宗自稱‘鎮國公總兵’,贻笑後世,可為殷鑒。

    ” “這是君主立憲的規矩,日本就是這樣的。

    ” “國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規?即如李鴻章在日本遇刺,日後親制繃帶以賜,這在中國就是件越禮而不可行之事。

    ” 載沣語塞,姑且宕開一筆:“你再說,還有什麼不妥?” “九年實行憲政,應辦的大政甚多。

    立憲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應該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張君權,無異授人以柄,革命黨作亂,更有借口。

    而況新練陸軍三十六鎮,成軍的不足四分之一,籌辦海軍,更是遙遙無期,實不必于此時宣示軍權操之于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說,百姓會有什麼猜疑?” “猜疑朝廷練兵,不是對外,而是對内。

    ” “這話,”載沣有些着惱了:“毫無根據的胡猜。

    ” “之洞亦知朝廷決無此意,可是阛阓小民,難窺廟堂,以為練兵如果對外,便應重用将才。

    如今陸海軍的統制權,何以都握在親貴手中,令人百思不解。

    ”張之洞說到這裡,有些激動了:“洵濤兩貝勒,智慧過人,然而世無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當翰林時起,就講求練兵、籌饷、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粵,中法戰争,乃是親曆。

    後來移調江漢,無一日不講求堅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于軍事一道尚不敢謂有心得。

    如今洵濤兩貝勒還是應該在上書房讀書的年紀,鎮國将軍載搜識字無多,亦竟能總領師幹,所憑借者何?之洞竊所未喻!” 這一番侃侃而談,将個攝政王載沣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不得下台。

    想狠狠的駁他一兩句卻實在想不出話。

    這樣僵持了一會,越想越惱,越想越羞,終于成怒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 張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攝政王,竟說出這等幼稚無知的話來,夫複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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