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端正了一下眼鏡,踱了一兩步。
他再說話的時候,聲音就很溫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種醫生的、教員的、甚至牧師的神情,一心隻想解釋說服,不是懲罰。
“溫斯頓,我為你操心,”他說,“是因為你值得操心。
你很明白你的問題在哪裡。
你好多年以來就已很明白,隻是你不肯承認而已。
你的精神是錯亂的。
你的記憶力有缺陷。
真正發生的事你不記得,你卻使自己相信你記得那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幸而這是可以治療的。
但是你自己從來沒有想法治療過,因為你不願意。
這隻需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
即使現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這個毛病不放,還以為這是美德。
我們現在舉一個例子來說明。
我問你,眼前大洋國是在同哪個國家打仗?”“我被逮捕的時候,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打仗。
”“東亞國。
很好。
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是不是?”溫斯頓吸了一口氣。
他張開嘴巴要說話,但又沒有說。
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儀表。
“要說真話,溫斯頓。
你的(your)真話。
把你以為你記得的告訴我。
”“我記得在我被捕前一個星期,我們還沒有同東亞國打仗。
我們當時同他們結着盟。
戰争的對象是歐亞國。
前後打了四年。
在這以前——”奧勃良的手擺動一下,叫他停止。
“再舉一個例子,”他說,“幾年以前,你發生了一次非常嚴重的幻覺。
有三個人,三個以前的黨員叫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的,在徹底招供以後按叛國罪處決,而你卻以為他們并沒有犯那控告他們的罪。
你以為你看到過無可置疑的物證,可以證明他們的口供是假的。
你當時有一種幻覺,以為看到了一張照片。
你還以為你的手裡真的握到過這張照片。
這是這樣一張照片。
”奧勃良手指中間夾着一張剪報。
它在溫斯頓的視野裡出現了大約五秒鐘。
這是一幅照片,至于它是什麼照片,這是毫無問題的。
它就是那張照片。
這是瓊斯、阿隆遜、魯瑟福在紐約一次黨的會議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見到,随即銷毀了的。
它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刹那,就又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但是他已看到了,毫無疑問,他已看到了!他忍着劇痛拼命想坐了起來。
但是不論朝什麼方向,他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
這時他甚至忘掉了那個儀表了。
他一心隻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奧勃良說。
他走到屋子那一頭去。
對面牆上有個忘懷洞。
奧勃良揭起蓋子。
那張薄薄的紙片就在一陣熱風中卷走了;在看不見的地方一燃而滅,化為灰燼。
奧勃良從牆頭那邊轉身回來。
“灰燼,”他說,“甚至是認不出來的灰燼,塵埃。
它并不存在。
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它存在過!它确實存在!它存在記憶中。
我記得它。
你記得它。
”“我不記得它,”奧勃良說。
溫斯頓的心一沉。
那是雙重思想.他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
如果他能夠确定奧勃良是在說謊,這就無所謂了。
但是完全有可能,奧勃良真的已忘記了那張照片。
如果這樣,那麼他就已經忘記了他否認記得那張照片,忘記了忘記這一行為的本身。
你怎麼能确定這隻不過是個小手法呢?也許頭腦裡真的會發生瘋狂的錯亂,使他絕望的就是這種思想。
奧勃良沉思地低着頭看他。
他比剛才更加象一個教師在想盡辦法對付一個誤入歧途但很有培養前途的孩子。
“黨有一句關于控制過去的口号,”他說,“你再複述一遍。
”“‘誰能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溫斯頓順從地複述。
“‘誰能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奧勃良說,一邊慢慢地點着頭表示贊許。
“溫斯頓,那末你是不是認為,過去是真正存在過的?”溫斯頓又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
他的眼光盯着儀表。
他不僅不知道什麼答複——“是”還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個答複是正确的。
奧勃良微微笑道:“溫斯頓,你不懂形而上學。
到現在為止,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所謂存在是什麼意思。
我來說得更加确切些。
過去是不是具體存在于空間裡?是不是有個什麼地方,一個有具體東西的世界裡,過去仍在發生着?”“沒有。
”“那麼過去到底存在于什麼地方呢?”“在紀錄裡。
這是寫了下來的。
”“在紀錄裡。
還有——?”“在頭腦裡。
在人的記憶裡。
”“在記憶裡。
那末,很好。
我們,黨,控制全部紀錄,我們控制全部記憶。
因此我們控制過去,是不是?”“但是你怎麼能教人不記得事情呢?”溫斯頓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