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既然你這麼關心咱們窮人,我就跟你說開了吧。
咱們的事你不用管,咱們自己能管,咱們自有咱們自家兒的世界。
不說别的就拿我來講吧。
哈哈,先生,咱們談了半天,你還不知道我的姓名呢!打開鼻子說亮話,不瞞你,我坐不改名行不隐姓,就是有名的海盜李二爺。
自幼兒我也念過幾年書,在學校裡拿穩的頭三名,誰不說我有出息,是個好孩子。
可是念書隻有富人才念得起,木匠的兒子隻合做木匠——先生,你知道,窮人一輩子是窮人,怎麼也不能多錢的,錢都給富人拿去啦!我的祖父是打鐵度日的,父親是木匠,傳到我,也隻是個窮人。
念書也要錢,你功課好嗎,學校裡可管不了你這許多,沒錢就不能讓你白念。
那年我拿不出錢,就叫學校給攆出來啦。
禍不單行,老天就愛折磨咱們窮人:就是那年,我還隻十三歲,我的爸和媽全害急病死啦。
啊!死得真冤枉!沒錢,請不起醫生,隻得睜着眼瞧他老人家躺在床上,肚子痛的隻打滾。
不上兩天,我的媽死了,我的爸也活不成了。
他跟我說,好孩子,别哭;男兒漢不能哭的。
我以後就從沒哭過,從沒要别人可憐過——可憐,我那麼的男兒漢能要别人可憐嗎?他又叫我記着,我們一家都是害在錢的手裡的,我大了得替他老人家報仇。
他話還沒完,人可不中用啦。
喔,先生,你瞧,我的媽和爸就是這麼死的!醫生就替有錢人看病,喝,咱們沒錢的是牛馬,死了不算一回事,多死一個也好少點兒麻煩!先生,我從那時起就恨極了錢,恨極了有錢人。
以後我就跟着舅父賣報過活,每天早上跟着他在街上一勁兒嚷:“申報,新聞報,民國日報,時事新報,晶報,金剛鑽報……”一邊喊一邊偷閑瞧畫報裡的美人兒;有人來跟我買報,我一手遞報給他,心裡邊兒就罵他。
下午就在街上溜圈兒,舅父也不管我,啊,那時我可真愛街上鋪子裡擺着的糖呀,小手槍呀,小汽車呀,蛋糕呀,可是,想買,沒錢,想偷,又怕那高個兒的大巡捕;沒法兒,隻得在外邊站着瞧。
看人家穿得花蝴蝶似的跑來,大把兒的抓來吃,大把兒的拿出錢來買,可真氣不過。
我就和别的窮孩子們合群打夥的跟他尋錯縫子,故意過去攔住他,不讓走,趁勢兒順手牽羊抓摸點兒東西吃。
直等他攔不住受冤屈,真的急了,撇了酥兒啦,才放他走——啊,真快意哪!有時咱們躲在胡同裡邊兒拿石子扔汽車。
咱們恨極了汽車!媽的,好好兒的在街上走,汽車就猛狐丁的趕來也不問你來不來得及讓,反正撞死了窮孩子,就算碾死條狗!就是讓得快,也得挨一聲,“狗日的沒娘崽!”
我就這麼這兒跑到那兒,那兒跑到這兒,野馬似的逛到了二十歲,結識了老蔣,就是他帶我去跑海走黑道兒的。
他是我們的“二當家”——你不明白了哇,“二當家”就是二頭領:你猜我怎麼認識他的?嘻,真夠樂的!那天我在那兒等電車,有一位拉車的拉着空車跑過,見我在站着等,就對我說:“朋友,坐我的車哇,我不要你給錢。
”
“怎麼可以白坐你的車?”
“空車不能穿南京路;要繞遠道兒走,準趕不上交班,咱們都是窮人,彼此沾點兒光,你幫我交班,我幫你回去,不好嗎?”
“成!”我就坐了上去。
他把我拉了一程,就放下來。
我跳下來剛想拔步走,他卻扯住我要錢。
他媽的,訛老李的錢,那小子可真活得不耐煩哩!我剛想打他,老蔣來了,他勸住了我們,給了那小子幾個錢,說:
“都是自家兄弟,有話好說,别傷了情面,叫有錢的笑話。
”
我看這小子慷慨,就跟他談開了,越談越投機,就此做了好朋友。
那時,我已長成這麼條好漢啦。
兩條鐵也似的胳膊,一身好骨架!認識我的誰不誇一聲:“好家夥,成的。
”可是,不知怎麼的,象我那麼的頂天立地男兒漢也會愛起女人來啦,見了女人就象蚊子見血似的。
我不十分愛象我們那麼窮的女人,媽的,一雙手又粗又大,一張大嘴,兩條粗眉,一對站魚腳,走起道兒來一撇一撇的,再搭着生得幹巴巴的,醜八怪似的——我真不明白她們會不是男人假裝的!我頂愛那種穿着小高跟兒皮鞋的;铄亮的絲襪子,怪合式的旗袍,那麼紅潤的嘴,那麼蓬松的發,嫩臉蛋子象擠得出水來似的,是那種娘兒。
那才是女人哇!我老跟在她們後邊走,盡跟着,瞧着她們的背影——阿,我真想咬她們一口呢!可是,那種娘兒就愛穿西裝的小子。
他媽的,老是兩口兒在一起!我真想捏死他呢!他不過多幾個錢,有什麼強似我的?
有一天我跟老蔣在先施公司門口留達,我一不留神,踐在一個小子腳上。
我一眼瞧見他穿了西裝就不高興,再搭着還有個小狐媚子站在他身旁,臂兒挽着臂兒的,我就存心跟他鬧一下,沖着他一瞪眼。
媽的,那小子也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