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男子住的房裡,怎會有女子用的東西?你将就些,不必梳洗了。
”錢太太聽了無法,但還用濕手巾把臉擦了擦。
老褚瞧着暗笑。
就催着一同出了房門,将門倒鎖了,再出街門。
老褚咳嗽一聲,有幾人在黑影中走了過來,問道:“二先生,怎樣?”老褚道:“方才丁馬兒出去,你們瞧見了麼?”那幾人道:“瞧見了。
他罵着街向東走了。
我們因為您先有吩咐,也沒攔他。
”老褚道:“好,衆位多辛苦,現在已沒事了。
都回去歇着吧。
明天茶樓上見。
”那兒人便紛然各散。
錢太太随老褚走出巷口,順着長街往西。
她走着問道:“這些人是幹什麼的?”老褚道:“這是預備毀丁馬兒。
我早算就了,今天丁馬兒定要帶你偷跑,便在門外下了埋伏。
方才你若不是撒賴不走,随他出了門兒。
丁馬兒的命就完了。
你在院裡裝跌倒的時候,我正從窗戶向外看着呢。
那時丁馬兒恨不得吃了你,卻不知道那正是救他呢。
”錢太太聽了,才知道老褚也是個不法之徒,居然能結黨殺人,不由心裡又怕起來。
兩人且談且走,過了一會,已走入一條極狹窄污穢的街道。
又穿入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連路燈也沒有。
腳下七高八低,傾傾跌跌,隻得扶着牆走。
忽然手摸了個空,她把全身重量都支在手上,這一摸不着牆,身體一側,便自向門跌倒。
原來旁邊是人家的大門,正然開着。
她竟跌入門内,摔得噗咯一聲,不由叫将起來。
老褚忙走過相扶道:“怎麼跌倒了?這胡同太黑。
”說着錢太太已被扶起,幸而那大門沒有門限,又是土地,跌得尚不甚重。
她立起忍着疼痛氣惱,又要前行。
老褚笑道:“别走了,這也真巧,竟跌到自己家裡來了。
我替你賃得房子,就在這個院裡。
”說着就叫錢太太走入院内。
拿着電筒照了一照,錢太太借着光亮,看見這個院子十分狹小。
隻有四間小土房,南北各二。
就在這時。
忽聽北房裡有女人聲音喊着問道:“誰呀?”老褚道:“是我,周大嫂子,多謝你照應了。
”那女人道:“二先生來了。
我白天聽你派人送來信兒就都收拾幹淨。
又怕你夜裡來,就留着街門沒關。
你要喝水,院裡小爐子上墩着一壺。
我可不起來了。
”老褚道:“周大嫂睡你的吧。
咱們明天再說話吧。
”随即用電筒照着南房的門,拿出鑰匙,将門開了。
進到房内,尋着火柴,點着煤油燈。
錢太太乃看見這是一明一暗的屋子。
居然收拾得很像樣兒。
這外間放着一桌四椅,牆角還有兩張茶幾。
壁上挂着字畫和美人月份牌。
老褚舉着燈道:“咱們上裡間坐吧。
”錢太太正瞧着這房中陳設,得意非常。
自想這必是自己和那姓張的家。
居然能在倉猝中辦得這樣齊整,足見他是個有錢的人,自己就要舒服了。
想着更急于看裡間是什麼樣兒,跟着老褚走入。
見裡面竟然放着張鐵床,床上還挂着雪白的帳子。
其餘家俱也頗有幾件。
最可喜的是床對面有一架舊鏡台,上面放着梳具和化裝品。
錢太太心花怒放,面上溢出笑容。
老褚将燈放在桌上,出去拿進一把鐵壺來。
将熱水放在洗面盆中,向錢太太道:“你可以洗臉了。
”錢太太本是怕被那姓張的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兒。
如今見他不在,方才松了些心。
又怕他稍遲便來,就毫不遲延,将臉洗完。
着意修飾一番。
這時老褚已倒了兩碗熱永,叫她喝着。
錢太太等了一會,還不見那姓張的來,忍不住問道:“他呢?怎還不見面兒?”老褚微笑搖頭。
錢太太暗想自己和他雖然是草草地結合,但是這大喜的頭一天,無論怎樣忙,也該偷工夫早早地陪我入洞房。
如今他還不露面兒,隻叫老褚一個老頭兒在這裡,算怎麼一回事呢?錢太太想着心中不快,老褚卻把長衣脫了,躺在床上。
錢太太越瞧越不是樣兒,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又問道:“這時候都過半夜了,他到底來不來呢?”老褚淡淡地道:“我給你們定的吉日是在明天。
誰想今夜丁馬兒就出了毛病,我隻可把你領到這兒來。
張二弟還不知道信呢。
怎能來呢?”錢太太大為失望,說道:“老爺子,您去找他來行不行?”老褚道:“大黑夜裡,又離得老遠,我不能去。
再說便去了也見不着他。
這時鋪子上門,他一定同朋友出去玩耍去了。
”錢太太聽了,暗恨老褚奸滑,又沒法定派他去。
隻得默默無音地坐着。
便知今夜已沒有見意中人的希望。
但這裡總是自己的家,總沒有男人陪伴,就退一步來享受這新家的幸福。
隻盼老褚快些告辭,自己好睡上鐵床,解一解多日來睡土炕木闆的苦楚。
但過了半晌,老褚仍自不走。
隻扯東拉西的說話。
躺下又坐起,坐起又倒下,毫不客氣,毫無規矩,竟把這裡當他的家似的。
以後更放肆起來,竟脫了鞋,剝了襪子。
錢太太實在不耐煩了,就道:“老爺子,今天可不易,為我辛辛苦苦,熬了半夜。
您疲乏麼?請回去安歇吧。
”老褚聽了,忽地一笑,招手道:“你過來,我和你說話。
”錢太太隻得走到床邊,一把将她拉住,按在身旁坐下道:“天這麼晚,你還叫我回去麼?”錢太太一聽,這話中帶着邪氣,不由心中亂跳。
隻可裝作不理會地道:“我是看您太累了,該回去歇着。
”老褚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我為你盡的力可不小,你不要沒人心。
大夜裡趕我走,我才不走呢。
今天你先謝謝我吧。
”錢太太明白這老東西有了壞心,便把臉一沉道:“老爺子,叫我怎樣謝你?”老褚笑道:“你還不明白麼?若真不明白,你先關上房門,上床來我告訴你。
”錢太太臉上一陣發燒,發怒道:“老爺子您這是什麼話?才替我作媒嫁了你張二弟,我正感激不盡。
您怎到說出這沒味兒的話來?抛開我不算,你對得住朋友麼?”老褚見錢太太翻了臉,也瞪起老鼠眼,向錢太太喝道:“你跟我裝正經,誰不知道你的臭底兒?是你親口說的,一個月裡就換了三個男人,還在乎多我一個?你也該想想,沒有挖井人你就吃着水了?怎不能陪我睡一夜。
就是陪我睡睡,明天也誤不了跟男人入洞房。
現在若得罪了我,哼哼,看你在這裡能住幾天?”說完仰首冷笑,把奸險毒狠的樣兒都露出來。
錢太太立時害了怕,知道自己的命運,就在他把握中。
若将他惹惱,以後的希望,就全空了。
而且不知遇到什麼禍害?沒奈何隻好依從他。
自己本想從今天就改邪歸正,既遇到這事,隻得再邪一天,等明日方可歸正了。
想着心中已然接受老褚的要求,在表面不好意思脫口允許,便向老褚道:“瞧你這厲害,不依你就這麼大罪過麼?你方才說得很對,我已經換了幾個男人,還裝什麼貞潔烈女?可是現在既經你作媒,成為姓張的人。
便是我自己再不作好事,你還應該管我,這樣才對得住你那位張二弟呢。
如今怎你反倒引頭作這虧心事?”老褚道:“什麼虧心?我不管。
隻瞧着你怪好看的,又趕上今天這個機會,隻咱倆在這間房裡,樂得湊湊熱鬧。
”錢太太道:“我不算什麼,說真個的,就依了你也不要緊。
隻要你自己忖量着,别怕對不住人。
”老褚哈哈笑道:“我不怕,你就來吧。
”說着就跳下床去,将房門關好。
就強迫着錢太太同眠,錢太太隻可半推半就,陪他睡了。
起初還暗自厭惡,嫌他年老,及至過了一會,錢太太才感覺他不老,反欣然以為不虛此夜。
綢缪許久,才雙雙睡去。
錢太太次日醒來,見已滿窗晴日。
幾上小鐘,正指着十點。
回想昨夜情事,也自覺奸笑。
自己近日來竟是随處而安,人盡可夫了。
想不到這次嫁人以前,居然又和這老頭兒結了一回緣分。
看老褚時,還自赤身露體的大睡。
就自坐起,看看房中。
把夜裡所未注意的也都見了。
覺得這小家庭很夠樣兒。
又望望老褚,暗想明日此時,床上便換了那漂亮小夥兒,那才更像樣呢。
想着又坐了半晌,老褚還自不起。
錢太太猛然想到老褚說和那張二約定今天,他必到這裡來。
倘然這時一步走到,撞破自己和老褚的醜事,一定反臉不要自己,那便如何是好?不由心中一驚,忙将老褚搖醒。
老褚似乎疲勞過度,喚醒了又複朦胧。
費了一點鐘工夫,才算真醒了。
但他還躺着不動,更不坐起着衣。
錢太太暗自焦急,催他快起。
老褚叫替他點紙煙,吸了一支。
錢太太以為這可該起了。
哪知老褚連吸兩支,還自不動。
錢太太急得沒法,隻得說道:“天不早了,你快起吧。
”老褚笑道:“我樂得多舒服一會兒。
”錢太太道:“你穿好衣服,咱們把門開了。
收拾收拾。
再消消停停地等着,多麼好。
”老褚聽了,倒把她拉到懷裡道:“忙什麼。
咱們多躺會兒吧。
”錢太太道:“你别這麼沒出息。
天過午了,回頭有人來,撞見那算什麼呢?”老褚道:“這院裡清清靜靜,哪有人來?”錢太太忍不住說道:“你不是說跟他約定是今天日子麼?稍遲他還能不來?”老褚似乎不懂她的話,問道:“誰?跟誰定的日子?”錢太太道:“你怎這樣好記性,昨天不是說你那張二弟……。
”老褚聽到這裡,突然哈哈笑道:“哦。
你說張二弟呀。
好好跟我睡了一夜,還是惦念他。
”說着坐起,正色向錢太太道:“現在叫你明白了吧,這裡面沒有姓張的事,隻有你我二人。
你别亂想了。
歸總兒說,我給你作媒,男家就是我自己。
那時因為你在丁馬兒手裡,恐怕嫌我老,才用那小白臉兒引你一下。
昨夜給丁馬兒的錢,也是我自己掏腰包。
這裡的房屋家俱,也都是我的産業。
現在你算被我娶到家了。
昨夜你看我作不夠朋友的事,那正是我跟自己的女人入洞房呢。
你都聽明白了?從此别胡思亂想,一心一意的跟我度日。
永遠也不會缺你的吃穿,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
錢太太聽了,才明白上了老褚的圈套,隻急得幾乎哭出來。
她從昨日便惦記那年青貌美的張二,希望在他身上謀自身的歸宿,求前途的幸福。
不料這時老褚一言說破,她從此要成為老褚的女人。
和那張二永無發生關系的一日,怎能不大失所望?欲待和老褚辯别理由,不認她是丈夫,仍要他把張二尋來和自己成親。
但老褚怎能如此?他費盡許多心力,好容易将自己圖謀到手,絕不會甘心割舍。
何況自己又失身于他。
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兒,自己便是對老褚拚命不依。
恐怕也未必鬧得出他的手去。
若是依從,又不甘嫁這幹枯老醜的厭物,錢太太想着心中為難。
老褚也深知她的意思,隻望着她笑嘻嘻地道:“我的心肝,你嫁我便宜多呢。
頭一樣是我有錢,可以叫你享福,吃喝穿戴,都由你自便。
二樣兒你夜裡嘗試過了,我雖然上了年紀,足比小夥兒不弱。
你一個女人,除了這兩件事還想什麼?從此跟我收心度日,比什麼都好。
若是不聽我的話,莫說你是女子,就是男子漢,也莫想逃出我的手去。
你自己忖量着。
”
錢太太原知道老褚的手段毒辣,這時聽他一加威吓,便害怕了。
暗自盤算,自己已落到他的圈套以内,不從也枉受苦吃虧,若弄到敬酒不吃吃罰酒,反倒先傷了情面,以後便難受他的虐待。
不如趁此用好言語哄着他,落個好面兒。
且借着他這裡的好吃好喝,好穿裝,好住處,将養自己這些日的勞苦,日後再相機行事。
想着便揪着老褚的黃胡子笑道:“好,你這老東西,竟跟我使這花招兒。
為什麼到如今才說實話?怎不在昨天直截說你自己要娶我呢?”老褚道:“我怕你嫌老。
”錢太太道:“呸。
你當我是十七八的小姑娘,隻愛好臉子呢?難得你還費那些心思,弄個年青的勾我來。
”老褚道:“不是年青的,怎勾得就你?”錢太太道:“放屁。
你算把我看左了。
”老褚道;“一些也不左,隻瞧你從昨夜到了這裡,把張二問道多少回了。
那還不是一心惦記他麼?”錢太太道:“什麼話?我隻為作錯了事,弄得孤苦伶仃,到處跟着光棍受罪。
如今好容易有人作媒,說妥了丈夫。
我怎會不眼巴巴的盼望呢。
這又關年青什麼事?那時我知道張二是我丈夫,我自然惦着他。
現在既說明了不是他是你,我從此心裡就隻有你了。
”老褚聽着似乎得意起來,忙抱住她道:“你這是真心話麼?”錢太太寒起臉兒,卻不說話,像是嗔他不該疑惑。
老褚又道:“你真不嫌我老麼?”錢太太一手揪住他的胡子,一手擰着他幹皺的嘴巴道:“我隻嫌這幾根狗鬚胡子,趁早給我剃了去。
”說着又正色道:“我現在落到這般光景,還圖什麼?隻求有個人管我的後半世就得了。
你自覺騙了我,怕我心裡不快活。
其實我既不在乎年青年老,反倒覺得你肯費許多心思、那些銀錢,都是因為愛我,嫁你更牢靠呢。
”老褚大喜笑道:“你這才是明白話。
我已夠了年紀,絕不會再心浮氣燥,才能一心疼你。
咱們清清靜靜的一度日子,多麼舒服呀。
”錢太太忽然笑着扳住老褚的頭兒,吃吃的附耳說道:“你這老東西,别太高興了。
你以後若不好好的供養我,伺候我,可留神我要了你的老命。
”兩人又調笑了一會,錢太太就算承認實地嫁了老褚。
重行了一回周公大禮,作為正式儀注,方才下床。
錢太太收拾了頭面,便該執行主婦職務。
先由老褚把同院的老婆子引見了,托她照應。
那老婆滿口承當,老褚便拿出錢來叫她做飯。
那老婆出去買米蔬佐料。
錢太太背地詢問老褚,才知道那老婆姓馬。
在二十年前曾和老褚搭過姘頭。
以後年老了,老褚才和她取消了肉體的關系,改為朋友的交情。
幫助她在此處賃所小房,幹了個引誘男女野合的台基。
至于這兩間南房,卻是老褚所有,家俱也都是他自己置買。
預備有時高興,便來住幾天,叫馬老婆給勾個女人來陪伴。
若是老褚不來,這兩間房就算馬老婆台基的特等房間,必須遇有錢的男女前來借地方,才肯延入此中,作為特别優待。
借以索取高貴的價錢。
至于左近的窮浪蕩們、銅闆階級上下的人物,永遠也沒進這房間的機會。
馬老婆自鬧了這個台基。
剩了不少的錢,足夠棺材本兒了。
錢太太聽着,覺得十分有趣。
暗想每天在這裡有些臊亂事兒,倒也解悶。
而且日子長了,可以順便和馬老婆拉拉近乎。
倘然見有入眼的男子,還可以煩她給作個紅娘,背着老褚偷個人兒,也是近水樓台啊。
她心裡這樣想着。
但口裡卻說相反的話道:“這樣雜亂的院子,可叫我怎樣住。
我這次嫁你,隻為規規矩矩過清靜日子,怎倒跑進轉子房來了?”老褚道:“我也明白,不過暫時沒有合适地方。
再說這裡又有馬老婆兒照應,每天由她作茶打飯。
你可以舒服些。
心正不怕影兒斜,你隻在房裡坐着,不出去張望,有誰敢進來羅唣?何況有我托付馬老婆。
她一定用心照顧呢。
”錢太太聽了,便不再說話。
須臾馬老婆已買了東西回來,就在院中柴竈上作熟了飯,三人一同吃着。
正吃到半截,忽聽外面門響。
馬老婆便匆匆走出。
錢太太從窗孔向外看時,院中立着一個少年男子,穿着一身工匠衣服,頗為污舊。
隻是頭上分發梳得光亮,腳下青緞鞋白線襪,也非常潔淨。
這是一種下等男子,無力修飾全身,隻能上下兩頭兒的特别格式。
旁邊還有個少年婦人。
面貌并不俊美。
卻像坐家的人兒,揉頭散腳的懷中還抱着個未滿歲的嬰兒。
這兩人似乎是馬老婆的老主顧了,都無忸怩之色。
向馬老婆叫大娘,馬老婆向她自己住的房門一指道:“房裡沒人,你們進去睡吧。
可有一樣,你們想想,幾回沒給我錢了。
我這買賣還賒賬麼?不過看着街坊的面子,讓你們兩回。
今兒若不把老賬給我清了,”說着又冷笑對那少婦道:“回頭我可向你男人說去。
”那少婦聽了,便從衣袋裡取出一疊小角票,數出兩張,遞給馬老婆道:“大娘别急,前兩天不是我們孩子他爹有病沒出去賺錢麼?昨天我逼着他出去了,才等回兩塊錢交給我。
有錢能不還賬麼?這是四毛,你先收下。
”馬老婆見錢眼開,接過來仍伸手再讨。
哪知在這時候,少婦手中所餘的錢已被那工匠式的男子搶過去了。
馬老婆哪裡肯饒,又從那男子手裡搶回兩角,才放他們二人進到房中。
馬老婆也回到這邊房裡,接着吃飯。
錢太太便問那一雙男女是什麼人,馬老婆道:“這全是叫化子鬥牌,窮樂心兒。
女的是左近賣零碎布的柴大頭的老婆,男的是電燈匠馮七。
兩人新近才湊合上的。
差不多天天來,頂讨厭了。
一來就把房子占着不走。
我也是因為近來生意清淡,要不然早不作他們這号窮買賣了。
”錢太太道:“他們來一次給你多少錢呢?”馬老婆道:“這本沒準價兒,可是窮人沒有像他們這樣給得少的,來一次隻給兩角錢。
”錢太太道:“我見那女的給你錢,男的不特不掏腰包,怎還從你手裡搶呢。
”馬老婆道:“這馮七跟這女的相好,本來隻為讨便宜,向來也不肯破費一大錢。
可憐那柴大頭,每日辛辛苦苦,在街上叫賣,賺來了錢,交給家裡。
女的就借着鬥牌賭輸的名兒,都倒貼給馮七。
”錢太太道:“一個小買賣人,能賺多少供他的女人貼人?”馬老婆道:“她本沒多少油水,有時馮七見她身上有幾個銅闆,也要搶過去……。
”說着聽那邊小孩兒号哭起來。
哭了半天,突然聲音更高。
又加上拍拍之聲,想是有人在打那孩子。
馬老婆道:“這孩子活造了孽。
偏這女的每回都是抱着孩子來。
他們隻顧快活,把孩子丢在一邊,怎會不哭?哭了就打。
打完了……你們聽着,一會兒孩子就住聲不哭了。
他們真不怕缺德……。
”說着果然哭聲立止。
鍵太太方在詫異他們用什麼手法,罵老婆笑道:“孩子的嘴裡東西塞上了。
還哭什麼?”正然說着,外面又在拍門,馬老婆出去,又迎進來一男一女。
這一對與以前那兩個卻大不相同了。
男的穿着一身西裝,卻不甚合體。
俱是從舊衣鋪買來的,但還刷得幹淨,身軀短小,還有風流之态。
女的好似個什麼食堂的女招待,穿着藍布長旗袍,長發披肩,生得口大眼小,又是哈巴狗形的臉兒,但妖蕩之氣,卻是十足。
兩人年紀都在二十多歲,行蹤飄忽的走進來,那神情頗為局促。
女的向馬老婆道:“你是馬老太太麼?”馬老婆說:“是呀。
你二位是誰給指引來的?提一聲兒吧。
”那女子低聲道:“是我的二姐叫來的。
她說你這裡有閑屋子。
”馬老婆道:“你二姐是誰呀?”那男子接口道:“是天光大戲院六号。
”馬老婆立刻作出歡迎的态度道:“是了,您二位裡面坐……。
”說着似乎想起那邊房中已先有人在,便同他倆進到老褚這邊房裡,在外間坐下,然後又出去拍那邊的門。
喚那先來的一雙男女起身讓位。
那兩人還自不肯,馬老婆連罵帶挖苦,才算将門罵開。
又費了許多口舌,那兩人才委委屈屈,帶着孩子走了。
馬老婆便将後來的這一對請過那邊去。
錢太太看着道:“馬老婆這營生,倒真興旺呢。
一天來這麼十對八對,豈不有錢了?”老褚道:“也沒老大出息。
隻能落個零錢兒。
比人家還差得遠哩。
這巷口外有個黃寡婦家,母女四個都暗地接客。
外帶還作這賃房間的買賣,那才真發大财了。
”說着馬老婆已然進來,老褚問她這新來的一對兒。
能有多少錢給你,馬老婆道:“誰知道呢?這個女的是戲園女招待,她們姊妹很有些我的老主顧,給的錢全不很少。
大概一塊錢總拿得穩吧。
”三人吃完了飯,把食具收拾出去。
馬老婆便不再進來,隻在院中坐着。
老褚才和錢太太談起心來。
細問她舊日家庭中的情況,錢太太本無須隐瞞,就從頭至尾仔細把實話說了。
老褚道:“你那丈夫錢畏先。
還在影片公司做事麼?”錢太太點頭。
老褚道:“影片公司可是大本錢的買賣。
那錢畏先既在裡面做庶務主任,進項必不小吧?”錢太太為要老褚看重自己,便吹了一個小牛道:“進項敢情不小,隻工錢就有百八十。
外快更沒數兒。
”老褚想了想道:“我有個意思,要和你商量。
現在你算嫁了我,咱倆就是一個人,有福同享,有罪同受。
說實話,我很願意供養你像個闊太太似的。
無奈入項兒太少,又怕委屈了你。
所以想出個弄外财的法子。
……”錢太太聽到這裡,覺得這語氣又有些不妙,莫非也要變方兒從我身上生财,忙問道:“你有什麼意思,說吧。
”老褚道:“我聽你說,當日和錢畏先離散的時候。
隻憑空口一說,并沒立下字據,是不是?”錢太太道:“不錯,他那時逼我離散,我一答應,他就走了。
”老褚道:“沒用,沒用。
他既沒經官動府,又沒立下手續,空口兒說,簡直和沒說一樣。
現在你仍算是他的太太。
他還是沒法兒不承認,所以我想起這個題目。
你出頭訛他一下,硬說他另有情人,遺棄發妻,準能占十成理的。
”錢太太搖頭道:“不行,他不要我,是為我作了壞事。
我有什麼臉兒再訛他。
”老褚笑道:“你作壞事,左不過偷人兒。
可是他既沒當場抓住趙八和丁馬兒,你就能說他誣賴,那怕什麼?”錢太太道:“那麼我用什麼法子訛他呢?是跑到公司哭鬧去嗎?”老褚道:“這倒不必。
我假裝是你的舅父。
作為你被錢畏先遺棄,投奔我來。
我便給你請個律師,先給錢畏先寫封信,要求他給多少贍養費。
他若應了,就算咱們的運氣,樂得每月受他些貢獻。
他若不肯,咱們就弄假成真,告起他來。
錢太太笑道:“你這主意倒不錯。
可有一樣,錢畏先也是律師出身呀。
”老褚聽了,倒覺一怔道:“真的麼?”錢太太道:“他在北京幹過好幾年呢。
”老褚默然不語,自去尋思。
錢太太暗想,老褚雖也沒安好心,幸還不是毀害我。
錢畏先把我既抛了,何必護着他。
叫老褚想法訛他幾個錢花花也好。
便笑道:“你不必怕他。
他那份能耐都在我肚裡,除了用律師這兩個字唬人以外,半點拿手也沒有。
又怯官,又怕事。
有什麼法子,咱們就辦吧。
”老褚才欣然道:“原來他這樣沒出息,怪不得他和你離散。
連手續都不知道立一個呢!這就好辦了。
我有當律師的朋友,煩他寫一封信給錢畏先,要求每月給你贍養費。
你既說錢畏先一月有百十元進項,就向他要一半,每月五十元。
去了信看他怎樣回答,再定第二步的辦法。
”錢太太點頭道:“好,就這樣辦吧。
”老褚道:“大約律師給錢畏先寫信,得把你現在的情形和住處寫在上面。
恐怕錢畏先那裡要有人來,你可要咬定了我是你舅父。
有話我都可以替你說。
或者不必鬧成官司。
咱們就有錢到手了。
打兩人計議停當,又研究了一會,便見馬老婆那房裡一雙男女,出門走了。
馬老婆關上街門,走進這邊房中,笑着告訴老褚,得了一元多錢。
老褚見天已不早,就叫錢太太和馬老婆作伴,他出門辦事去了。
那馬老婆待錢太太倒十分親熱,說說笑笑,毫不寂寞。
以後又不斷的來些無恥男女,借地野合。
馬老婆接待餘暇,對錢太太所談當然不外這些風月事兒。
而且在語氣中頗帶有撩惑之意。
錢太太本有心在這近水樓台尋些佳趣,正恐馬老婆代老褚監察自己。
如今想不到竟也是拉人下水的手兒,自然一拍即合,談得入港,馬老婆又把她平日所聞所見,繪聲繪色的形容出來,使錢太太聽得面紅耳赤。
于是二人都暗自會意,錢太太知道馬老婆定能與自己合手,馬老婆也明白錢太太必能入套,隻不過雙方不便明言。
而且未尋着入選人材,事先沒有說明的必要。
到晚上老褚回來,對錢太太說,已經托律師寫信去了,隻待錢畏先的回音。
錢太太應着,便執行主婦職務,幫馬老婆做好晚飯,一同吃了。
夜間馬老婆房裡又來了一對整夜借宿的。
馬老婆便睡在老褚這邊的外間房内,一夜無話。
到次日早晨,老褚起身出去。
言說昨天攬了一件鄉下的官司,要親自下鄉去一趟,得兩天才能回來。
錢太太本不戀着他,但表面上還裝出依依不舍之态,纏綿了一會。
老褚留下度日的錢,便起身走了。
錢太太長日無事,在房裡悶不住,除了在院裡和馬老婆亂說,便站在門口賣單兒。
午後又來了一雙男女借房,男的也是無賴模樣,橫眉豎眼。
女的卻像個作女仆的人,兩人和馬老婆甚熟,玩玩笑笑的便進到房内。
馬老婆告訴錢太太道:“這女的是租界上洋人公館的老媽,和這穿号褂子的姘上了,隔兩天便來一回。
”錢太太見那男的魁偉非凡,暗暗佩服那女仆的選擇眼力。
過了一會,那房中起了聲息,鐵馬金戈,聲震于外,表示出一場好厮殺。
錢太太聽着不由神魂飄蕩,乜斜着眼兒,隻想趙八和丁馬兒。
馬老婆瞧見她的神情,便笑了笑。
錢太太不好意思,便進到房中去了。
稍遲又來了一個女子,年紀在二十多歲,卻生得身量極高,态度非常風騷,衣服也頗華麗。
隻看不出是何等樣人,又像個妓女,又像個普通小家婦人。
一進門便問馬老婆道:“大娘,小王來了麼?”馬老婆道:“沒見哪。
”那女子道:“他約好一點鐘來等我,現在都一點了,怎還不來?”馬老婆道:“若不然你進來坐坐,他也許就來。
”那女子道:“我還有事呢。
明天見吧。
”說完轉身走了。
她走後沒十分鐘,又有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推門走入,叫馬老婆道:“老四在這裡麼?”馬老婆呦了一聲道:“你來遲了一步,她才從這裡走。
”這男子頓足道:“糟糕。
她走時說上哪裡去?”馬老婆道:“她沒說。
”那男子道:“勞駕大娘。
你跑一趟,到她家裡叫她來。
”馬老婆搖頭道:“我這時大忙的,怎能出門?你明兒再來,我今晚去告訴她。
”那男子隻是央求。
馬老婆隻是不允。
最後那男子拿出錢來,塞入馬老婆手裡道:“大娘,你坐車去,謝謝你。
”馬老婆才道:“誰讓你急得這樣?我就走一趟。
可是去了她未必在家。
”說着又道:“你進房裡等着,外帶給我看家。
”便将那男子讓到老褚房中的外間。
她自出門走了。
錢太太聽着清清楚楚。
暗笑這男子為會情人,竟然如此着急,便偷掀簾縫向外間竊視,見這男子頗有浪蕩公子的派頭。
頭戴瓜皮小帽,身穿黑色長袍,剪裁十分可體。
臉兒用雪花膏擦得極白,頗有風流自喜之态,正在外間來回踱着。
錢太太瞧替那男子長得并不讨厭,又加在此時此地,心裡很容易聯想到不正當的事上去。
自想看人家一對對的,都是年當貌合,互相愛好的多麼快樂。
隻自己守着個幹柴棒似的老頭子,相形之下,未免可憐。
尤其是這個男子,和方才來過的女子,更叫人瞧着眼熱。
少時馬老婆把那女的叫了來,這兩人湊刭一處,還不知多麼有意思呢。
想着忽聽對面馬老婆房中,起了怪聲。
女的好似被搔着癢處,嘻嘻笑将起來,卻在笑中帶着氣喘。
笑後繼之以罵,罵完又笑。
錢太太本是過來人,深知就裡,明白這是快活最高度的表現。
聽着隻覺熱辣辣的刺耳,陣陣心頭小鹿亂撞,腳下也軟了。
偏偏外間又現放着一個男子,這真叫她意惹情牽,不知所可。
簡直有些難以自持。
忽然似有意似無意身體向前一傾,手雖拉着布簾,但上身已然露出。
那男子正在外間等得焦急,猛見裡間簾内露出個婦人臉兒,方自一怔。
錢太太卻裝作羞澀似的微微一笑,就又将身縮回。
那男子本是偷香竊玉的老手,久在這暗昧區域行走,閱曆極多。
如今見有婦人向外探頭,又瞧着自己笑。
便明白是有意勾搭了。
何況又是在馬老婆的台基裡,當然不會有什麼好人。
想必也是個不正經的臊貨,上這裡來偷嘴吃。
如今既送上口來,樂得和她勾搭一下,便笑叫道:“小嫂子,外邊坐吧。
”錢太太聽他在外面答了話,倒覺心跳起來,欲待出去,一定被他調戲。
若被那女的和馬老婆撞見,豈不丢臉。
欲待不去。
心裡實在存忍不住,便猶疑着答道:“你請坐吧!恐怕還有事非。
”那男子又道:“嫂子你貴姓?”錢太太方将說姓錢,忽又改口道:“我姓褚,您呢?”那男子道:“我姓王。
嫂子你和馬大娘怎樣論?”錢太太道:“我們是親戚。
”那小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