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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回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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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個男子住的房裡,怎會有女子用的東西?你将就些,不必梳洗了。

    ”錢太太聽了無法,但還用濕手巾把臉擦了擦。

    老褚瞧着暗笑。

    就催着一同出了房門,将門倒鎖了,再出街門。

     老褚咳嗽一聲,有幾人在黑影中走了過來,問道:“二先生,怎樣?”老褚道:“方才丁馬兒出去,你們瞧見了麼?”那幾人道:“瞧見了。

    他罵着街向東走了。

    我們因為您先有吩咐,也沒攔他。

    ”老褚道:“好,衆位多辛苦,現在已沒事了。

    都回去歇着吧。

    明天茶樓上見。

    ”那兒人便紛然各散。

    錢太太随老褚走出巷口,順着長街往西。

    她走着問道:“這些人是幹什麼的?”老褚道:“這是預備毀丁馬兒。

    我早算就了,今天丁馬兒定要帶你偷跑,便在門外下了埋伏。

    方才你若不是撒賴不走,随他出了門兒。

    丁馬兒的命就完了。

    你在院裡裝跌倒的時候,我正從窗戶向外看着呢。

    那時丁馬兒恨不得吃了你,卻不知道那正是救他呢。

    ”錢太太聽了,才知道老褚也是個不法之徒,居然能結黨殺人,不由心裡又怕起來。

     兩人且談且走,過了一會,已走入一條極狹窄污穢的街道。

    又穿入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連路燈也沒有。

    腳下七高八低,傾傾跌跌,隻得扶着牆走。

    忽然手摸了個空,她把全身重量都支在手上,這一摸不着牆,身體一側,便自向門跌倒。

    原來旁邊是人家的大門,正然開着。

    她竟跌入門内,摔得噗咯一聲,不由叫将起來。

    老褚忙走過相扶道:“怎麼跌倒了?這胡同太黑。

    ”說着錢太太已被扶起,幸而那大門沒有門限,又是土地,跌得尚不甚重。

    她立起忍着疼痛氣惱,又要前行。

    老褚笑道:“别走了,這也真巧,竟跌到自己家裡來了。

    我替你賃得房子,就在這個院裡。

    ”說着就叫錢太太走入院内。

    拿着電筒照了一照,錢太太借着光亮,看見這個院子十分狹小。

    隻有四間小土房,南北各二。

    就在這時。

    忽聽北房裡有女人聲音喊着問道:“誰呀?”老褚道:“是我,周大嫂子,多謝你照應了。

    ”那女人道:“二先生來了。

    我白天聽你派人送來信兒就都收拾幹淨。

    又怕你夜裡來,就留着街門沒關。

    你要喝水,院裡小爐子上墩着一壺。

    我可不起來了。

    ”老褚道:“周大嫂睡你的吧。

    咱們明天再說話吧。

    ”随即用電筒照着南房的門,拿出鑰匙,将門開了。

    進到房内,尋着火柴,點着煤油燈。

    錢太太乃看見這是一明一暗的屋子。

    居然收拾得很像樣兒。

    這外間放着一桌四椅,牆角還有兩張茶幾。

    壁上挂着字畫和美人月份牌。

    老褚舉着燈道:“咱們上裡間坐吧。

    ”錢太太正瞧着這房中陳設,得意非常。

    自想這必是自己和那姓張的家。

    居然能在倉猝中辦得這樣齊整,足見他是個有錢的人,自己就要舒服了。

    想着更急于看裡間是什麼樣兒,跟着老褚走入。

    見裡面竟然放着張鐵床,床上還挂着雪白的帳子。

    其餘家俱也頗有幾件。

    最可喜的是床對面有一架舊鏡台,上面放着梳具和化裝品。

    錢太太心花怒放,面上溢出笑容。

     老褚将燈放在桌上,出去拿進一把鐵壺來。

    将熱水放在洗面盆中,向錢太太道:“你可以洗臉了。

    ”錢太太本是怕被那姓張的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兒。

    如今見他不在,方才松了些心。

    又怕他稍遲便來,就毫不遲延,将臉洗完。

    着意修飾一番。

    這時老褚已倒了兩碗熱永,叫她喝着。

    錢太太等了一會,還不見那姓張的來,忍不住問道:“他呢?怎還不見面兒?”老褚微笑搖頭。

    錢太太暗想自己和他雖然是草草地結合,但是這大喜的頭一天,無論怎樣忙,也該偷工夫早早地陪我入洞房。

    如今他還不露面兒,隻叫老褚一個老頭兒在這裡,算怎麼一回事呢?錢太太想着心中不快,老褚卻把長衣脫了,躺在床上。

    錢太太越瞧越不是樣兒,越想越不是滋味,就又問道:“這時候都過半夜了,他到底來不來呢?”老褚淡淡地道:“我給你們定的吉日是在明天。

    誰想今夜丁馬兒就出了毛病,我隻可把你領到這兒來。

    張二弟還不知道信呢。

    怎能來呢?”錢太太大為失望,說道:“老爺子,您去找他來行不行?”老褚道:“大黑夜裡,又離得老遠,我不能去。

    再說便去了也見不着他。

    這時鋪子上門,他一定同朋友出去玩耍去了。

    ”錢太太聽了,暗恨老褚奸滑,又沒法定派他去。

    隻得默默無音地坐着。

    便知今夜已沒有見意中人的希望。

    但這裡總是自己的家,總沒有男人陪伴,就退一步來享受這新家的幸福。

    隻盼老褚快些告辭,自己好睡上鐵床,解一解多日來睡土炕木闆的苦楚。

    但過了半晌,老褚仍自不走。

    隻扯東拉西的說話。

    躺下又坐起,坐起又倒下,毫不客氣,毫無規矩,竟把這裡當他的家似的。

    以後更放肆起來,竟脫了鞋,剝了襪子。

    錢太太實在不耐煩了,就道:“老爺子,今天可不易,為我辛辛苦苦,熬了半夜。

    您疲乏麼?請回去安歇吧。

    ”老褚聽了,忽地一笑,招手道:“你過來,我和你說話。

    ”錢太太隻得走到床邊,一把将她拉住,按在身旁坐下道:“天這麼晚,你還叫我回去麼?”錢太太一聽,這話中帶着邪氣,不由心中亂跳。

    隻可裝作不理會地道:“我是看您太累了,該回去歇着。

    ”老褚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我為你盡的力可不小,你不要沒人心。

    大夜裡趕我走,我才不走呢。

    今天你先謝謝我吧。

    ”錢太太明白這老東西有了壞心,便把臉一沉道:“老爺子,叫我怎樣謝你?”老褚笑道:“你還不明白麼?若真不明白,你先關上房門,上床來我告訴你。

    ”錢太太臉上一陣發燒,發怒道:“老爺子您這是什麼話?才替我作媒嫁了你張二弟,我正感激不盡。

    您怎到說出這沒味兒的話來?抛開我不算,你對得住朋友麼?”老褚見錢太太翻了臉,也瞪起老鼠眼,向錢太太喝道:“你跟我裝正經,誰不知道你的臭底兒?是你親口說的,一個月裡就換了三個男人,還在乎多我一個?你也該想想,沒有挖井人你就吃着水了?怎不能陪我睡一夜。

    就是陪我睡睡,明天也誤不了跟男人入洞房。

    現在若得罪了我,哼哼,看你在這裡能住幾天?”說完仰首冷笑,把奸險毒狠的樣兒都露出來。

     錢太太立時害了怕,知道自己的命運,就在他把握中。

    若将他惹惱,以後的希望,就全空了。

    而且不知遇到什麼禍害?沒奈何隻好依從他。

    自己本想從今天就改邪歸正,既遇到這事,隻得再邪一天,等明日方可歸正了。

    想着心中已然接受老褚的要求,在表面不好意思脫口允許,便向老褚道:“瞧你這厲害,不依你就這麼大罪過麼?你方才說得很對,我已經換了幾個男人,還裝什麼貞潔烈女?可是現在既經你作媒,成為姓張的人。

    便是我自己再不作好事,你還應該管我,這樣才對得住你那位張二弟呢。

    如今怎你反倒引頭作這虧心事?”老褚道:“什麼虧心?我不管。

    隻瞧着你怪好看的,又趕上今天這個機會,隻咱倆在這間房裡,樂得湊湊熱鬧。

    ”錢太太道:“我不算什麼,說真個的,就依了你也不要緊。

    隻要你自己忖量着,别怕對不住人。

    ”老褚哈哈笑道:“我不怕,你就來吧。

    ”說着就跳下床去,将房門關好。

    就強迫着錢太太同眠,錢太太隻可半推半就,陪他睡了。

    起初還暗自厭惡,嫌他年老,及至過了一會,錢太太才感覺他不老,反欣然以為不虛此夜。

    綢缪許久,才雙雙睡去。

     錢太太次日醒來,見已滿窗晴日。

    幾上小鐘,正指着十點。

    回想昨夜情事,也自覺奸笑。

    自己近日來竟是随處而安,人盡可夫了。

    想不到這次嫁人以前,居然又和這老頭兒結了一回緣分。

    看老褚時,還自赤身露體的大睡。

    就自坐起,看看房中。

    把夜裡所未注意的也都見了。

    覺得這小家庭很夠樣兒。

    又望望老褚,暗想明日此時,床上便換了那漂亮小夥兒,那才更像樣呢。

    想着又坐了半晌,老褚還自不起。

     錢太太猛然想到老褚說和那張二約定今天,他必到這裡來。

    倘然這時一步走到,撞破自己和老褚的醜事,一定反臉不要自己,那便如何是好?不由心中一驚,忙将老褚搖醒。

    老褚似乎疲勞過度,喚醒了又複朦胧。

    費了一點鐘工夫,才算真醒了。

    但他還躺着不動,更不坐起着衣。

    錢太太暗自焦急,催他快起。

    老褚叫替他點紙煙,吸了一支。

    錢太太以為這可該起了。

    哪知老褚連吸兩支,還自不動。

    錢太太急得沒法,隻得說道:“天不早了,你快起吧。

    ”老褚笑道:“我樂得多舒服一會兒。

    ”錢太太道:“你穿好衣服,咱們把門開了。

    收拾收拾。

    再消消停停地等着,多麼好。

    ”老褚聽了,倒把她拉到懷裡道:“忙什麼。

    咱們多躺會兒吧。

    ”錢太太道:“你别這麼沒出息。

    天過午了,回頭有人來,撞見那算什麼呢?”老褚道:“這院裡清清靜靜,哪有人來?”錢太太忍不住說道:“你不是說跟他約定是今天日子麼?稍遲他還能不來?”老褚似乎不懂她的話,問道:“誰?跟誰定的日子?”錢太太道:“你怎這樣好記性,昨天不是說你那張二弟……。

    ”老褚聽到這裡,突然哈哈笑道:“哦。

    你說張二弟呀。

    好好跟我睡了一夜,還是惦念他。

    ”說着坐起,正色向錢太太道:“現在叫你明白了吧,這裡面沒有姓張的事,隻有你我二人。

    你别亂想了。

    歸總兒說,我給你作媒,男家就是我自己。

    那時因為你在丁馬兒手裡,恐怕嫌我老,才用那小白臉兒引你一下。

    昨夜給丁馬兒的錢,也是我自己掏腰包。

    這裡的房屋家俱,也都是我的産業。

    現在你算被我娶到家了。

    昨夜你看我作不夠朋友的事,那正是我跟自己的女人入洞房呢。

    你都聽明白了?從此别胡思亂想,一心一意的跟我度日。

    永遠也不會缺你的吃穿,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 錢太太聽了,才明白上了老褚的圈套,隻急得幾乎哭出來。

    她從昨日便惦記那年青貌美的張二,希望在他身上謀自身的歸宿,求前途的幸福。

    不料這時老褚一言說破,她從此要成為老褚的女人。

    和那張二永無發生關系的一日,怎能不大失所望?欲待和老褚辯别理由,不認她是丈夫,仍要他把張二尋來和自己成親。

    但老褚怎能如此?他費盡許多心力,好容易将自己圖謀到手,絕不會甘心割舍。

    何況自己又失身于他。

    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兒,自己便是對老褚拚命不依。

    恐怕也未必鬧得出他的手去。

    若是依從,又不甘嫁這幹枯老醜的厭物,錢太太想着心中為難。

    老褚也深知她的意思,隻望着她笑嘻嘻地道:“我的心肝,你嫁我便宜多呢。

    頭一樣是我有錢,可以叫你享福,吃喝穿戴,都由你自便。

    二樣兒你夜裡嘗試過了,我雖然上了年紀,足比小夥兒不弱。

    你一個女人,除了這兩件事還想什麼?從此跟我收心度日,比什麼都好。

    若是不聽我的話,莫說你是女子,就是男子漢,也莫想逃出我的手去。

    你自己忖量着。

    ” 錢太太原知道老褚的手段毒辣,這時聽他一加威吓,便害怕了。

    暗自盤算,自己已落到他的圈套以内,不從也枉受苦吃虧,若弄到敬酒不吃吃罰酒,反倒先傷了情面,以後便難受他的虐待。

    不如趁此用好言語哄着他,落個好面兒。

    且借着他這裡的好吃好喝,好穿裝,好住處,将養自己這些日的勞苦,日後再相機行事。

    想着便揪着老褚的黃胡子笑道:“好,你這老東西,竟跟我使這花招兒。

    為什麼到如今才說實話?怎不在昨天直截說你自己要娶我呢?”老褚道:“我怕你嫌老。

    ”錢太太道:“呸。

    你當我是十七八的小姑娘,隻愛好臉子呢?難得你還費那些心思,弄個年青的勾我來。

    ”老褚道:“不是年青的,怎勾得就你?”錢太太道:“放屁。

    你算把我看左了。

    ”老褚道;“一些也不左,隻瞧你從昨夜到了這裡,把張二問道多少回了。

    那還不是一心惦記他麼?”錢太太道:“什麼話?我隻為作錯了事,弄得孤苦伶仃,到處跟着光棍受罪。

    如今好容易有人作媒,說妥了丈夫。

    我怎會不眼巴巴的盼望呢。

    這又關年青什麼事?那時我知道張二是我丈夫,我自然惦着他。

    現在既說明了不是他是你,我從此心裡就隻有你了。

    ”老褚聽着似乎得意起來,忙抱住她道:“你這是真心話麼?”錢太太寒起臉兒,卻不說話,像是嗔他不該疑惑。

    老褚又道:“你真不嫌我老麼?”錢太太一手揪住他的胡子,一手擰着他幹皺的嘴巴道:“我隻嫌這幾根狗鬚胡子,趁早給我剃了去。

    ”說着又正色道:“我現在落到這般光景,還圖什麼?隻求有個人管我的後半世就得了。

    你自覺騙了我,怕我心裡不快活。

    其實我既不在乎年青年老,反倒覺得你肯費許多心思、那些銀錢,都是因為愛我,嫁你更牢靠呢。

    ”老褚大喜笑道:“你這才是明白話。

    我已夠了年紀,絕不會再心浮氣燥,才能一心疼你。

    咱們清清靜靜的一度日子,多麼舒服呀。

    ”錢太太忽然笑着扳住老褚的頭兒,吃吃的附耳說道:“你這老東西,别太高興了。

    你以後若不好好的供養我,伺候我,可留神我要了你的老命。

    ”兩人又調笑了一會,錢太太就算承認實地嫁了老褚。

    重行了一回周公大禮,作為正式儀注,方才下床。

     錢太太收拾了頭面,便該執行主婦職務。

    先由老褚把同院的老婆子引見了,托她照應。

    那老婆滿口承當,老褚便拿出錢來叫她做飯。

    那老婆出去買米蔬佐料。

    錢太太背地詢問老褚,才知道那老婆姓馬。

    在二十年前曾和老褚搭過姘頭。

    以後年老了,老褚才和她取消了肉體的關系,改為朋友的交情。

    幫助她在此處賃所小房,幹了個引誘男女野合的台基。

    至于這兩間南房,卻是老褚所有,家俱也都是他自己置買。

    預備有時高興,便來住幾天,叫馬老婆給勾個女人來陪伴。

    若是老褚不來,這兩間房就算馬老婆台基的特等房間,必須遇有錢的男女前來借地方,才肯延入此中,作為特别優待。

    借以索取高貴的價錢。

    至于左近的窮浪蕩們、銅闆階級上下的人物,永遠也沒進這房間的機會。

    馬老婆自鬧了這個台基。

    剩了不少的錢,足夠棺材本兒了。

     錢太太聽着,覺得十分有趣。

    暗想每天在這裡有些臊亂事兒,倒也解悶。

    而且日子長了,可以順便和馬老婆拉拉近乎。

    倘然見有入眼的男子,還可以煩她給作個紅娘,背着老褚偷個人兒,也是近水樓台啊。

    她心裡這樣想着。

    但口裡卻說相反的話道:“這樣雜亂的院子,可叫我怎樣住。

    我這次嫁你,隻為規規矩矩過清靜日子,怎倒跑進轉子房來了?”老褚道:“我也明白,不過暫時沒有合适地方。

    再說這裡又有馬老婆兒照應,每天由她作茶打飯。

    你可以舒服些。

    心正不怕影兒斜,你隻在房裡坐着,不出去張望,有誰敢進來羅唣?何況有我托付馬老婆。

    她一定用心照顧呢。

    ”錢太太聽了,便不再說話。

    須臾馬老婆已買了東西回來,就在院中柴竈上作熟了飯,三人一同吃着。

    正吃到半截,忽聽外面門響。

    馬老婆便匆匆走出。

    錢太太從窗孔向外看時,院中立着一個少年男子,穿着一身工匠衣服,頗為污舊。

    隻是頭上分發梳得光亮,腳下青緞鞋白線襪,也非常潔淨。

    這是一種下等男子,無力修飾全身,隻能上下兩頭兒的特别格式。

    旁邊還有個少年婦人。

    面貌并不俊美。

    卻像坐家的人兒,揉頭散腳的懷中還抱着個未滿歲的嬰兒。

    這兩人似乎是馬老婆的老主顧了,都無忸怩之色。

    向馬老婆叫大娘,馬老婆向她自己住的房門一指道:“房裡沒人,你們進去睡吧。

    可有一樣,你們想想,幾回沒給我錢了。

    我這買賣還賒賬麼?不過看着街坊的面子,讓你們兩回。

    今兒若不把老賬給我清了,”說着又冷笑對那少婦道:“回頭我可向你男人說去。

    ”那少婦聽了,便從衣袋裡取出一疊小角票,數出兩張,遞給馬老婆道:“大娘别急,前兩天不是我們孩子他爹有病沒出去賺錢麼?昨天我逼着他出去了,才等回兩塊錢交給我。

    有錢能不還賬麼?這是四毛,你先收下。

    ”馬老婆見錢眼開,接過來仍伸手再讨。

    哪知在這時候,少婦手中所餘的錢已被那工匠式的男子搶過去了。

    馬老婆哪裡肯饒,又從那男子手裡搶回兩角,才放他們二人進到房中。

    馬老婆也回到這邊房裡,接着吃飯。

     錢太太便問那一雙男女是什麼人,馬老婆道:“這全是叫化子鬥牌,窮樂心兒。

    女的是左近賣零碎布的柴大頭的老婆,男的是電燈匠馮七。

    兩人新近才湊合上的。

    差不多天天來,頂讨厭了。

    一來就把房子占着不走。

    我也是因為近來生意清淡,要不然早不作他們這号窮買賣了。

    ”錢太太道:“他們來一次給你多少錢呢?”馬老婆道:“這本沒準價兒,可是窮人沒有像他們這樣給得少的,來一次隻給兩角錢。

    ”錢太太道:“我見那女的給你錢,男的不特不掏腰包,怎還從你手裡搶呢。

    ”馬老婆道:“這馮七跟這女的相好,本來隻為讨便宜,向來也不肯破費一大錢。

    可憐那柴大頭,每日辛辛苦苦,在街上叫賣,賺來了錢,交給家裡。

    女的就借着鬥牌賭輸的名兒,都倒貼給馮七。

    ”錢太太道:“一個小買賣人,能賺多少供他的女人貼人?”馬老婆道:“她本沒多少油水,有時馮七見她身上有幾個銅闆,也要搶過去……。

    ”說着聽那邊小孩兒号哭起來。

    哭了半天,突然聲音更高。

    又加上拍拍之聲,想是有人在打那孩子。

    馬老婆道:“這孩子活造了孽。

    偏這女的每回都是抱着孩子來。

    他們隻顧快活,把孩子丢在一邊,怎會不哭?哭了就打。

    打完了……你們聽着,一會兒孩子就住聲不哭了。

    他們真不怕缺德……。

    ”說着果然哭聲立止。

    鍵太太方在詫異他們用什麼手法,罵老婆笑道:“孩子的嘴裡東西塞上了。

    還哭什麼?”正然說着,外面又在拍門,馬老婆出去,又迎進來一男一女。

    這一對與以前那兩個卻大不相同了。

    男的穿着一身西裝,卻不甚合體。

    俱是從舊衣鋪買來的,但還刷得幹淨,身軀短小,還有風流之态。

    女的好似個什麼食堂的女招待,穿着藍布長旗袍,長發披肩,生得口大眼小,又是哈巴狗形的臉兒,但妖蕩之氣,卻是十足。

    兩人年紀都在二十多歲,行蹤飄忽的走進來,那神情頗為局促。

    女的向馬老婆道:“你是馬老太太麼?”馬老婆說:“是呀。

    你二位是誰給指引來的?提一聲兒吧。

    ”那女子低聲道:“是我的二姐叫來的。

    她說你這裡有閑屋子。

    ”馬老婆道:“你二姐是誰呀?”那男子接口道:“是天光大戲院六号。

    ”馬老婆立刻作出歡迎的态度道:“是了,您二位裡面坐……。

    ”說着似乎想起那邊房中已先有人在,便同他倆進到老褚這邊房裡,在外間坐下,然後又出去拍那邊的門。

    喚那先來的一雙男女起身讓位。

    那兩人還自不肯,馬老婆連罵帶挖苦,才算将門罵開。

    又費了許多口舌,那兩人才委委屈屈,帶着孩子走了。

    馬老婆便将後來的這一對請過那邊去。

    錢太太看着道:“馬老婆這營生,倒真興旺呢。

    一天來這麼十對八對,豈不有錢了?”老褚道:“也沒老大出息。

    隻能落個零錢兒。

    比人家還差得遠哩。

    這巷口外有個黃寡婦家,母女四個都暗地接客。

    外帶還作這賃房間的買賣,那才真發大财了。

    ”說着馬老婆已然進來,老褚問她這新來的一對兒。

    能有多少錢給你,馬老婆道:“誰知道呢?這個女的是戲園女招待,她們姊妹很有些我的老主顧,給的錢全不很少。

    大概一塊錢總拿得穩吧。

    ”三人吃完了飯,把食具收拾出去。

    馬老婆便不再進來,隻在院中坐着。

     老褚才和錢太太談起心來。

    細問她舊日家庭中的情況,錢太太本無須隐瞞,就從頭至尾仔細把實話說了。

    老褚道:“你那丈夫錢畏先。

    還在影片公司做事麼?”錢太太點頭。

    老褚道:“影片公司可是大本錢的買賣。

    那錢畏先既在裡面做庶務主任,進項必不小吧?”錢太太為要老褚看重自己,便吹了一個小牛道:“進項敢情不小,隻工錢就有百八十。

    外快更沒數兒。

    ”老褚想了想道:“我有個意思,要和你商量。

    現在你算嫁了我,咱倆就是一個人,有福同享,有罪同受。

    說實話,我很願意供養你像個闊太太似的。

    無奈入項兒太少,又怕委屈了你。

    所以想出個弄外财的法子。

    ……”錢太太聽到這裡,覺得這語氣又有些不妙,莫非也要變方兒從我身上生财,忙問道:“你有什麼意思,說吧。

    ”老褚道:“我聽你說,當日和錢畏先離散的時候。

    隻憑空口一說,并沒立下字據,是不是?”錢太太道:“不錯,他那時逼我離散,我一答應,他就走了。

    ”老褚道:“沒用,沒用。

    他既沒經官動府,又沒立下手續,空口兒說,簡直和沒說一樣。

    現在你仍算是他的太太。

    他還是沒法兒不承認,所以我想起這個題目。

    你出頭訛他一下,硬說他另有情人,遺棄發妻,準能占十成理的。

    ”錢太太搖頭道:“不行,他不要我,是為我作了壞事。

    我有什麼臉兒再訛他。

    ”老褚笑道:“你作壞事,左不過偷人兒。

    可是他既沒當場抓住趙八和丁馬兒,你就能說他誣賴,那怕什麼?”錢太太道:“那麼我用什麼法子訛他呢?是跑到公司哭鬧去嗎?”老褚道:“這倒不必。

    我假裝是你的舅父。

    作為你被錢畏先遺棄,投奔我來。

    我便給你請個律師,先給錢畏先寫封信,要求他給多少贍養費。

    他若應了,就算咱們的運氣,樂得每月受他些貢獻。

    他若不肯,咱們就弄假成真,告起他來。

    錢太太笑道:“你這主意倒不錯。

    可有一樣,錢畏先也是律師出身呀。

    ”老褚聽了,倒覺一怔道:“真的麼?”錢太太道:“他在北京幹過好幾年呢。

    ”老褚默然不語,自去尋思。

    錢太太暗想,老褚雖也沒安好心,幸還不是毀害我。

    錢畏先把我既抛了,何必護着他。

    叫老褚想法訛他幾個錢花花也好。

    便笑道:“你不必怕他。

    他那份能耐都在我肚裡,除了用律師這兩個字唬人以外,半點拿手也沒有。

    又怯官,又怕事。

    有什麼法子,咱們就辦吧。

    ”老褚才欣然道:“原來他這樣沒出息,怪不得他和你離散。

    連手續都不知道立一個呢!這就好辦了。

    我有當律師的朋友,煩他寫一封信給錢畏先,要求每月給你贍養費。

    你既說錢畏先一月有百十元進項,就向他要一半,每月五十元。

    去了信看他怎樣回答,再定第二步的辦法。

    ”錢太太點頭道:“好,就這樣辦吧。

    ”老褚道:“大約律師給錢畏先寫信,得把你現在的情形和住處寫在上面。

    恐怕錢畏先那裡要有人來,你可要咬定了我是你舅父。

    有話我都可以替你說。

    或者不必鬧成官司。

    咱們就有錢到手了。

    打兩人計議停當,又研究了一會,便見馬老婆那房裡一雙男女,出門走了。

    馬老婆關上街門,走進這邊房中,笑着告訴老褚,得了一元多錢。

    老褚見天已不早,就叫錢太太和馬老婆作伴,他出門辦事去了。

     那馬老婆待錢太太倒十分親熱,說說笑笑,毫不寂寞。

    以後又不斷的來些無恥男女,借地野合。

    馬老婆接待餘暇,對錢太太所談當然不外這些風月事兒。

    而且在語氣中頗帶有撩惑之意。

    錢太太本有心在這近水樓台尋些佳趣,正恐馬老婆代老褚監察自己。

    如今想不到竟也是拉人下水的手兒,自然一拍即合,談得入港,馬老婆又把她平日所聞所見,繪聲繪色的形容出來,使錢太太聽得面紅耳赤。

    于是二人都暗自會意,錢太太知道馬老婆定能與自己合手,馬老婆也明白錢太太必能入套,隻不過雙方不便明言。

    而且未尋着入選人材,事先沒有說明的必要。

    到晚上老褚回來,對錢太太說,已經托律師寫信去了,隻待錢畏先的回音。

    錢太太應着,便執行主婦職務,幫馬老婆做好晚飯,一同吃了。

    夜間馬老婆房裡又來了一對整夜借宿的。

    馬老婆便睡在老褚這邊的外間房内,一夜無話。

    到次日早晨,老褚起身出去。

    言說昨天攬了一件鄉下的官司,要親自下鄉去一趟,得兩天才能回來。

    錢太太本不戀着他,但表面上還裝出依依不舍之态,纏綿了一會。

    老褚留下度日的錢,便起身走了。

    錢太太長日無事,在房裡悶不住,除了在院裡和馬老婆亂說,便站在門口賣單兒。

    午後又來了一雙男女借房,男的也是無賴模樣,橫眉豎眼。

    女的卻像個作女仆的人,兩人和馬老婆甚熟,玩玩笑笑的便進到房内。

    馬老婆告訴錢太太道:“這女的是租界上洋人公館的老媽,和這穿号褂子的姘上了,隔兩天便來一回。

    ”錢太太見那男的魁偉非凡,暗暗佩服那女仆的選擇眼力。

    過了一會,那房中起了聲息,鐵馬金戈,聲震于外,表示出一場好厮殺。

    錢太太聽着不由神魂飄蕩,乜斜着眼兒,隻想趙八和丁馬兒。

    馬老婆瞧見她的神情,便笑了笑。

    錢太太不好意思,便進到房中去了。

    稍遲又來了一個女子,年紀在二十多歲,卻生得身量極高,态度非常風騷,衣服也頗華麗。

    隻看不出是何等樣人,又像個妓女,又像個普通小家婦人。

    一進門便問馬老婆道:“大娘,小王來了麼?”馬老婆道:“沒見哪。

    ”那女子道:“他約好一點鐘來等我,現在都一點了,怎還不來?”馬老婆道:“若不然你進來坐坐,他也許就來。

    ”那女子道:“我還有事呢。

    明天見吧。

    ”說完轉身走了。

    她走後沒十分鐘,又有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推門走入,叫馬老婆道:“老四在這裡麼?”馬老婆呦了一聲道:“你來遲了一步,她才從這裡走。

    ”這男子頓足道:“糟糕。

    她走時說上哪裡去?”馬老婆道:“她沒說。

    ”那男子道:“勞駕大娘。

    你跑一趟,到她家裡叫她來。

    ”馬老婆搖頭道:“我這時大忙的,怎能出門?你明兒再來,我今晚去告訴她。

    ”那男子隻是央求。

    馬老婆隻是不允。

    最後那男子拿出錢來,塞入馬老婆手裡道:“大娘,你坐車去,謝謝你。

    ”馬老婆才道:“誰讓你急得這樣?我就走一趟。

    可是去了她未必在家。

    ”說着又道:“你進房裡等着,外帶給我看家。

    ”便将那男子讓到老褚房中的外間。

    她自出門走了。

     錢太太聽着清清楚楚。

    暗笑這男子為會情人,竟然如此着急,便偷掀簾縫向外間竊視,見這男子頗有浪蕩公子的派頭。

    頭戴瓜皮小帽,身穿黑色長袍,剪裁十分可體。

    臉兒用雪花膏擦得極白,頗有風流自喜之态,正在外間來回踱着。

    錢太太瞧替那男子長得并不讨厭,又加在此時此地,心裡很容易聯想到不正當的事上去。

    自想看人家一對對的,都是年當貌合,互相愛好的多麼快樂。

    隻自己守着個幹柴棒似的老頭子,相形之下,未免可憐。

    尤其是這個男子,和方才來過的女子,更叫人瞧着眼熱。

    少時馬老婆把那女的叫了來,這兩人湊刭一處,還不知多麼有意思呢。

    想着忽聽對面馬老婆房中,起了怪聲。

    女的好似被搔着癢處,嘻嘻笑将起來,卻在笑中帶着氣喘。

    笑後繼之以罵,罵完又笑。

    錢太太本是過來人,深知就裡,明白這是快活最高度的表現。

    聽着隻覺熱辣辣的刺耳,陣陣心頭小鹿亂撞,腳下也軟了。

    偏偏外間又現放着一個男子,這真叫她意惹情牽,不知所可。

    簡直有些難以自持。

    忽然似有意似無意身體向前一傾,手雖拉着布簾,但上身已然露出。

    那男子正在外間等得焦急,猛見裡間簾内露出個婦人臉兒,方自一怔。

    錢太太卻裝作羞澀似的微微一笑,就又将身縮回。

    那男子本是偷香竊玉的老手,久在這暗昧區域行走,閱曆極多。

    如今見有婦人向外探頭,又瞧着自己笑。

    便明白是有意勾搭了。

    何況又是在馬老婆的台基裡,當然不會有什麼好人。

    想必也是個不正經的臊貨,上這裡來偷嘴吃。

    如今既送上口來,樂得和她勾搭一下,便笑叫道:“小嫂子,外邊坐吧。

    ”錢太太聽他在外面答了話,倒覺心跳起來,欲待出去,一定被他調戲。

    若被那女的和馬老婆撞見,豈不丢臉。

    欲待不去。

    心裡實在存忍不住,便猶疑着答道:“你請坐吧!恐怕還有事非。

    ”那男子又道:“嫂子你貴姓?”錢太太方将說姓錢,忽又改口道:“我姓褚,您呢?”那男子道:“我姓王。

    嫂子你和馬大娘怎樣論?”錢太太道:“我們是親戚。

    ”那小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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