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是柳如眉陷害張式歐,以後又和式歐相遇,如眉竟慚愧而逃,或是羞憤自殺;一個如眉害過張式歐,後來她翻然醒悟,改行為善,反犧牲自己,給式歐本身或他的家人許多幫助。
這兩種你以為哪一個好呢?”
如眉凝思半晌,忽然握住龍珍的手叫道:“珍妹,多謝你指教,我明白了,現在式歐本沒給我難堪,這難堪是我自取。
從今以後,我要忘卻以前所作的壞事,也不再羞愧了。
隻當今天才受到式歐極大的恩惠,往後盡力報答,補上我的錯。
”龍珍拍手笑道:“姐姐,你這才想通了。
”如眉凄然道:“珍妹,你真是我的福星。
本來我是個極糊塗的人,有些鬼聰明,也隻能作壞事,就是初到郭莊尼庵的時候,心裡還在浮燥迷蒙着呢。
幸而珍妹成天給我講說,才明白了許多道理,已經受益不淺。
今日的事。
若沒有你,我又走錯步了。
”說着又喃喃自語道:“我明白了,我這不該再活下去的人,将來應該怎樣活着?為什麼活着?活着又該幹些什麼?”說完慘然一笑,便把頭兒倚入龍珍懷裡。
龍珍道:“你也不必這麼思想,以後隻坦然和他們處下去就是,更不必提那活着報恩的話,反正心裡求其安穩。
譬如咱們明天就離開這裡,到天津去,不久還随淑敏和邊先生同赴南邊。
照你所說的話,好像非得留在此處,等機會報答式歐,這就錯了。
我認為你隻要把此事刻刻在念,将來能給淑敏些幫助,也算答報了式歐。
便是淑敏不需要你的幫助,你把好心去對待旁人,也是一樣。
這種道理,當初我聽白萍……”說着似有所觸,遲了一下,才接下去道:“假設有個某甲,因一時的錯誤,用計奪取了某乙的産業。
隔了幾年,某甲忽然悔悟,想要把這産業還給某乙,另外再加上很大利息,以懲戒自己的過失,安慰自己的良心。
若果然能夠實行,某甲自然如釋重負。
但這時侯某乙已然死了,使他失卻補過的機會。
某甲因此更要抱憾終身,再沒有補救的方法了麼。
在道理上卻是不然,某乙的死無關于某甲的補過,因為他若把産業還給某乙的子弟戚族,照樣可以洗刷罪惡。
倘然某乙連子弟戚族都沒有,那他還可以把這産業捐給慈善事業,救濟苦人,這也和直接還給某乙并沒兩樣。
因為他幫助苦人的動機,是起于某乙身上,所以他在良心上也對得住某乙了。
按這道理來說,你日後并無須直接報答式歐,隻能專心去做好事,幫助旁人的困難,原諒旁人的過失,就是間接報答了式歐。
你是受了式歐的刺激,才這樣去做,那麼你所做的事,便無異于式歐作的。
白萍說過,人受人的恩惠,不要僅隻認定了個人,應該認為是社會所賜的恩惠。
若有餘力,想要圖報,也不必報答原來施恩的人,能盡力再幫助旁人就行。
這是人類循環互相的道理,姐姐你要想清了。
”如眉點點頭道:“好,我懂得了。
我的想頭可沒你那麼高,我隻知道像我這樣面貌醜陋,品格低下的人,這一世也不易被人看重,隻有把自己當作男子,盡力作些好事,結果還許得些憐恤。
再說我自從有生以來,永沒作過好事。
從今以後,也該補一補當初害人的缺陷了。
珍妹你是明白人,隻求以後多指教我吧。
”龍珍道:“咱們彼此一樣,若把自己當作女子,恐怕到處受人輕視,隻可勉作男子的事,來安慰自己。
在以前我還覺着當尼姑是一條道路,如今才知道錯了。
尼庵裡清靜無為,每天都由寂寞生出許多痛苦。
不如改為勤勞作事,一面幫助他人,一面安慰本身。
咱們随淑敏他們到南邊鄉村去,就是把終身都用為幫人作事的上面。
”如眉欣然道:“是了,我們既從此認自己作男子,那麼以前作女子時候的事情,就都看成前世的夢一樣吧,不去想了。
”龍珍笑道:“這不是爽快話?你還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
如眉想了想道:“不過還有一樣。
你得把咱們方才聽說的話。
向式歐他們表明一下,要不然怕他們見我過于坦然,倒要看作沒廉恥了。
”龍珍道:“這你又過慮了。
但是我總該叫他們明白。
現在你且坐着,我去向他們談一談,趁早打開這個僵局。
”說着便走出門去。
須臾領着淑敏、式歐、式蓮、祁玲,一同進來。
大家都嘻嘻笑笑,各無拘忌,如眉也恢複了平常的态度。
大家說着閑話。
漸漸提起淑敏仲膺要回南組織新村的事,式蓮仍在反對。
以為城市中可發展的事情很多,何必非走到窮鄉僻壤,作那小規模的事。
倘然受不得苦,成不了功,再跑回城市來尋出路,可就延遲幾月,不知要失去多少機會,我看你們還是仔細考慮的好。
淑敏笑道:“蓮嫂,我的意思完全與你不同,人的事業,并不定在繁華境中飛黃騰達,鄉村照樣也能做一番事業,—個人能把一村治理好,和治理好一國,是同樣的成功。
不過你的意思并不為錯,我所以不聽你的勸告,隻于人各有志罷了。
我之不肯居住城市,與你不願去鄉村,也是一樣。
現在要重托你的,就是我離開北京以後,式歐哥的一切,全都請你照顧了。
但是我離動身還很有幾日,明天雖要到天津去,等公司再行拍片時,仍要回來。
起碼得住一個多月,有話那時再說吧,你們現在可以安歇去了,我還要替珍姐柳姐歸理住室。
這兩天我跑得很乏,也要早歇會兒。
”式歐道:“你明天定要走麼?”淑敏道:“走是走的,可是不久便回來,咱們有話等清閑再說。
”式歐應着便出去了,須臾式蓮也随着出去。
剩下祁珍向淑敏道:“珍小姐和柳小姐在哪裡睡呢?我看不如請她兩位到我房裡住,我到這房裡給你作伴兒。
”淑敏道:“還是請她二位在這房住,我去陪你。
”祁玲道:“也好,現在我就給她們二位鋪上床好麼?”淑敏道:“珍姐你們也乏了,就睡吧。
”說着和祁玲把床鋪好。
道了安置,方才與祁玲一同出去。
到了廂房裡,淑敏進門,就倒在祁玲床上,叫道:“這一天可亂死我了,這才得清靜。
”祁玲坐到她身邊,笑道:“淑妹,我審審你。
你和那邊仲膺怎這樣快就弄到一處?隻兩天工夫啊。
”淑敏笑道:“我們都是戀愛速成學校畢業,這有什麼稀罕?你沒見外面的男女,常有四個眼珠互相一看,就成了夫妻。
經過的時間,隻有幾秒鐘,比我們這兩天的不更是速成麼?”祁玲道:“我瞧你們的事,總算木已成舟。
不過我對于你的行為,還是反對。
”淑敏道:“你腦筋太固執,我不是很透徹的對你說過,白萍芷華,若不能複合,恐怕将來他倆都要得到很悲慘的結果,我以朋友的資格,不能不設法撮合他倆。
但是把他倆救了,便要害煞仲膺,而且這件事的成功,不啻由仲膺的靈魂中将芷華搶出去,所失太大。
我這主動者應該對他負賠償的責任。
而賠償的物價,便是我的身體和靈魂了。
”祁玲道:“你所說的都不是我要反對的正題,我隻為你打算,旁人犧牲隻有一層,你卻犧牲着兩層。
”淑敏道:“怎麼呢?”祁玲道:“第一層,你把一個可以給你幸福的如意郎君白萍失了,倘若你僅于失卻白萍,那還希望再得一位多情伴侶。
然而你現在竟為仲膺而嫁了仲膺,他是完全愛着芷華的癡情人,恐怕不易把愛情給你。
再說你勉強出嫁,也未必有愛情可以發生。
因此你既把好機會錯過,又自己堵塞了幸福之路,豈不是一誤再誤麼?”淑敏搖頭笑道:“你錯了,這是太重視白萍,而輕看我們仲膺。
我敢保仲膺已經十分愛我,我也正愛着他。
我們永遠是幸福的,你不要誤會。
”說着忽立起笑道:“祁姐,勞駕你把床鋪好,等我回來睡覺。
”說完便向外走。
祁玲道:“你上哪裡去?”淑敏走着道:“我到前院看看仲膺,他不見着我,恐怕不易入睡呢。
”
祁玲眼望着他的後影兒,不禁怔了半晌。
暗想淑敏真太怪了,她所作的是何等傷心的事?抛卻所愛的情人,去嫁無關系的陌生者。
若在旁人,正不知怎樣悲酸慘痛。
想不到她如此興高彩烈,好似非常可心如意。
并且聽她說話更像與仲膺兩方都有了愛情。
即使這是可能的,但在短短的兩天中,也是件奇談。
因為仲膺不是浪子,淑敏也非蕩婦,這速成就太可異了。
不過他們的情形雖叫人莫明其妙,無奈事實具在,雙方都有得意的模樣,自己以前所抱的不平與憂慮,真是杞人憂天了。
原來祁玲自從進了公司,便很瞧重了白萍。
以後淑敏和白萍和好,她更是十分贊成,恨不得這一對璧人,成為眷屬。
但是事情漸漸變化,淑敏自願犧牲,重聯白萍夫婦的舊好。
祁玲的意思卻仍一成不變,認為無論如何,必須見白萍和淑敏成為連理,才是快事。
她也自有其片面的理由,以為芷華已與仲膺結婚,成局不可破壞,淑敏隻與白萍進行婚事,兩方各不相擾,便是最妥當的辦法。
連她看見白萍為芷華而吐血。
也當作不關緊要,應該急忙把芷華送回天津去,交給仲膺,而白萍這邊,由淑敏伴護,才是正理。
無奈淑敏的行事,完全與她相反,倒把白萍芷華弄到一處了,祁玲已是老大氣悶。
及至淑敏到天津去維持仲膺,祁玲更自反對,竭力向淑敏勸阻。
淑敏不聽,仍自去了。
祁玲也不自解何以這樣反對淑敏的作為,隻覺淑敏嫁白萍才是幸福,而且也無礙于芷華。
因為芷華已很安适的嫁與仲膺,并不需重歸白萍,已在幸福之中。
若按淑敏這一翻案,就是白萍芷華一對如了願望,淑敏和仲膺這一對兒,可是勉強湊合,絕不會好。
再說仲膺既未必愛淑敏,而淑敏以純潔高尚的處女去遷就仲膺,也過于自輕,未必不被仲膺瞧低了身分,以緻弄成不好的結果。
祁玲抱着這種想法,雖也有些感覺用事,但她隻一心愛着淑敏,認為淑敏行為錯誤,自己既不能阻止她,必需暗地施以挽救。
于是窮盡心思,要破壞淑敏的計劃。
起初她還以為淑敏此去天津,多半要遭失敗,仲膺正戀着芷華,未必肯接受淑敏的愛,或者竟表示絕不能舍棄芷華,而移愛他人。
那時淑敏大敗而歸,當然要另想别法。
自己再勸她放芷華回去安慰仲膺,淑敏自然也去安慰白萍,事情順理成章的就更正了。
所以祁玲在淑敏去後,就同式歐等同到外面住着遊玩,靜聽消息,毫無動作。
哪知事出意外,今天她偶然回來,進門便發現了奇事,淑敏竟把仲膺帶着來了。
再仔細觀察,他倆居然有了結合。
但祁玲仍不甘心,覺得淑敏必是破釜沉舟的對仲膺進了勸告,使仲膺加入犧牲,以成全白萍芷華。
這結合仍然是痛苦的結合,照樣該依自己原意加以破壞和糾正。
無奈一時想不出辦法,到這夜間就寝之時,淑敏到了她的寝室,房中隻有兩人,才忍不住的說出那些話。
不想淑敏竟用歡娛的口吻回答,不特露出已和仲膺心心相印,并且便把以前和白萍的戀愛經過都淡忘了。
祁玲不由感覺驚詫,暗想現在多情的少爺小姐,竟這樣麼?據淑敏說,仲膺是離開芷華不能生活的,但今天看他的情形,也沒什麼悲苦,反倒真愛上淑敏了。
淑敏也隻兩日就把對白萍的舊情,完全轉移到仲膺身上。
這兩人的心,也過于活動,叫人瞧着可怕了。
從他倆的情形看來,男女的愛情,簡直靠不住。
什麼叫愛情高于一切,真是謠言。
就連白萍芷華也未必怎樣真實,自己枉操了心。
完了,以後再不多管了,随他們鬧去吧。
祁玲想到這裡,瞧淑敏高高興興的出去,知道她急于去到書室,趕快投入仲膺的懷抱,不覺怅然若失。
更後悔自己枉替古人擔憂。
祁玲本來最愛淑敏,今日忽然看破了她的人格,才知也是心意浮薄的女子,就和失去一個最敬愛的朋友一樣,心中發悶,便覺着房内喘不出氣,慢慢也走出房外,想到院中吸些空氣。
她原穿着平底鞋兒,走路毫無聲音,悄悄的到了窗外,倚門而立。
無意中見從窗中射出的燈光,映到院當中的大荷花缸上。
那缸的旁邊,立着一個人,正雙手攀着缸的邊沿。
頭兒沒入兩臂之間。
祁玲方要喊問是誰,猛瞧出是淑敏,心想她不是上前院看仲膺去了,怎在這裡作什麼?自己倒要瞧個明白。
想着就屏息不聲,眼光隻向淑敏注着。
隻見淑敏身體在頻頻顫動,仿佛站立不穩,故而扶着荷缸支持。
這樣過了好半晌,祁玲正自納悶,淑敏忽然放下手來,癡立了一會,又将手在面部掩着,似在拭淚。
接着她就點了點頭,又一頓足,才向前院走去,而且走的情形,竟似兩條腿拖不動身體似的,一步一步的挪出去。
祁玲瞧得明白,猛然醒悟,自己竟錯怪她了。
她并非浮蕩,她并未忘記白萍,更未嘗愛着仲膺。
她今日一切愉快的表現,完全是做作,其實一片芳心早已碎了。
她所說已從仲膺那裡尋到幸福,全非由衷的話,不過用以安慰旁人罷了,她自己仍然落在犧牲的苦境中。
隻瞧着她方才在自已面前,作出将去歡會情人的歡樂的模樣,可憐一出房門,就變成萬種悲哀,她是實不願與仲膺相處。
隻為他人打算,還得勉強歡笑去哄着所不愛的人。
這尚止于一時,已然如此痛苦,若終身下去,她将要永遠享受那對人歡笑背人啼的苦楚,這不太凄慘了麼?我既然和她交誼很深,怎能坐視不管?當今之計,隻有仍本着我的原意,趁他們變局已定而未全定的時候,設法急速收擡,挽回淑敏的終身幸福要緊。
祁玲想着,翻身又回房中,倚在床上,竭力運用腦筋,尋思辦法。
但想了半天,還自不得主意。
急得不住出汗。
忽然想到方才自己既錯疑了淑敏,可見不也錯疑了仲膺,或者仲膺也和淑敏一樣的滿腹辛酸,無可告語。
現在最好第一步把芷華和仲膺重弄到一處。
好在此際她二人全在北京,并無難處。
想着好似鬼神撥弄似的,腦中靈機大動,立刻把腿一拍,叫道:“有了,這樣準成。
”話未說完,忽聽面前有人問道:“有了什麼呀,告訴我。
”祁玲吓得一跳,擡頭瞧,原來淑敏回來了。
倒覺窘了起來,不知回答什麼是好。
淑敏又追問道:“你自己在這裡搗鬼,自言自語,到底說有了什麼。
”祁玲道:“你問哪,我偏不告訴你。
”淑敏道:“你非告訴我不行。
”祁玲道:“你不必問,是你的事。
”淑敏道:“我有什麼事啊?”祁玲道:“傻小姐,這還不容易明白?我是因為你和邊先生有了新結合,想要給你們送些禮物。
想了半天,才想起來。
”淑敏含羞道:“呸,這還值得……你送什麼?”祁玲道:“暫時不能發表,等買來再叫你知道,才有意思。
”淑敏便不問了,祁玲才算掩飾過去。
過了一會,又小作閑談,淑敏直打哈欠。
祁玲看了看鐘,天還不到十一點,便道:“你怎這樣困?”淑敏道:“昨夜我沒睡好,對睡魔欠下債了。
”祁玲道:“欠債快還,你就上床去睡。
”淑敏才卸了外衣,隻剩貼身小衣褲,倒在床邊道:“對不起了。
”祁玲道:“不成,你睡床裡,我睡床外。
”淑敏道:“我睡慣床外了。
”祁玲道:“你先睡就該在裡面,省得我上床不便,而且我每天總要躺下兩點鐘以外,才能睡覺,麻煩多着呢,必得在外面睡。
”淑敏實在乏極,就翻身滾到床裡道:“誰叫我今天落到了你的勢力範圍裡面?就得受你壓制。
”祁玲笑道:“呦,委屈你了,明天告訴你的邊先生,叫他來替你報複吧。
”淑敏呸了一聲道:“狗嘴不出象牙,我不理你。
”祁玲道:“我的嘴是狗嘴,能說出“邊先生”三個字,也算吐象牙了,别不理我。
”淑敏道:“我真困了,好姐姐,叫我睡吧,明天早起來談。
”祁玲原巴不得她睡。
就不再說話。
淑敏原也有無限心事,起伏如潮。
無奈因失眠已有四十點鐘,精神實支持不住,躺下頭腦一陣發昏,便自酣然入寐。
祁玲等了少須,低聲喚她,不見答應,便也輕輕倒在她身旁。
仔細聽時,她已發出微細的鼾聲,知道已睡沉了,便也靜卧了一會。
等幾上鐘到了十二點,才自坐起,對着電燈怔了會子神兒,再回頭瞧淑敏,見她在夢中正含着天然的笑。
那一副宜喜宜嗔的容貌,實在令人愛憐。
再想到她素常的聰明仁慈任俠種種好處,更覺得不忍任她走入歧途,自己才要挽回這個局面。
便不及細加思索,輕輕拿了件長衣,加在身上。
又把電燈熄了,才蹑着步兒走出門外。
在院中打了兩個轉兒,仔細想妥了步驟,就先到了外院。
見那小書房燈火猶明。
蹑着步兒到窗前看時,原來仲膺尚未睡眠,坐在窗前執着筆寫字。
祁玲便輕敲窗戶,裡面仲膺問道:“誰呀?”祁玲道:“我姓祁。
”仲膺道:“祁小姐麼?請裡面坐。
”祁玲道:“好。
”說着便走入室内。
仲膺不知她何以深夜來訪,隻得先行讓坐。
祁玲道:“我不坐,隻要跟您說幾句話。
”仲膺一怔道:“您請說。
”祁玲道:“我和白萍原是朋友。
前天芷華來了,也和我同房住了一夜,談得很投機,生了感情。
她在為難時,也向我吐露心事。
這次她陪白萍在公司,我偷着去瞧她兩次,她都對我痛哭。
今天我從淑敏口裡,得知你們作出的結果。
方才又偷着到公司去,芷華已成了呆人一樣,她拉我到外面,悄悄的說了許多話。
她很明白這是淑敏一人從中播弄的圈套,生生把她和你分離。
她認為你雖然曾和淑敏到公司去,表示了那樣态度,但絕非出于你的本心。
她知道你離開她不能生活,絕不會與淑敏結合,終久你要傷心死的。
她認為和你正式結過婚,不能瞧着你落到苦境中去。
可是事情弄到這樣,業已不能挽回,她實在沒法,還是想自殺。
”說着見仲膺低下頭去,在頰旁隐隐現出一道水糟,挂着水珠,知道他已萬分刺激了,便接下去道:“我當時便勸她說,作事不可太莽撞。
你從前天到北京來,就未和邊先生直接見面,都是淑敏在中間播弄。
但是淑敏在中間所播弄的是什麼,大約她對兩方面各有說法。
你和邊先生始終不明真相,把終身命運都由着淑敏處置,豈不冤枉?最好你和邊先生見個面兒,當面說明一切。
若非得照着現在的局面作去,絕沒挽救的方法,那時再自殺也不為遲。
據我看白萍和淑敏,是曾發生過戀愛的。
他倆本來已将達到結婚的程度,事情就壞在你這一來,白萍這一病,淑敏就大變心計了。
倘然沒有你和白萍這一節意外的事,大約至多三月以後,白萍淑敏便成了恩愛夫妻。
但是以後若能把狀态恢複到你未來以前一樣,他們未必不照着原路走去吧。
芷華聽了我的話,沉思許久,才說出請我背着一切的人,引邊先生和她見面。
我自然答應,并且約定就在今天夜裡。
方才我回來并不敢稍露形迹,怕誤了你們的事。
幸而今日淑敏睡得甚早,我才偷着出來,通知您一聲。
您想在什麼地方和芷華見面呢?”仲膺拭着淚道:“謝謝祁小姐,我現在心都碎了,想不出來,請您替尋個地方吧。
”祁玲道:“我想你們見面,并不要瞞什麼人,這是很光明的,不是私會,随便在哪裡都可以。
”仲膺道:“要不我就随你到那公司去吧。
到那裡我先在外面等着,您去喚她出來。
”祁玲本沒見芷華的面,以上所說都是謊話。
不過要先安置仲膺,使他等候,然後自己再去說服芷華。
但是成功與否,還不敢肯定,如何肯帶他到公司去呢?她略一沉吟,想要托詞使仲膺另換個地方。
無奈仲膺心急如火,又催着道:“咱們去吧,因為去到公司可以早些和她相見。
”祁玲被他逼得不及思索,就漫然答道:“那公司是夜遊子的聚處,這時正有多人出進,恐怕去了也照樣不能說話,還得另尋地方。
我看你簡直就在這裡等着,回頭我把芷華領了來。
淑敏一家人全都睡了,清清靜靜,絕不愁有人打攪。
”仲膺搖頭道:“在這裡我總覺不安。
”祁玲道:“你放心。
我擔保沒事。
再說你和芷華是什麼關系,還有什麼怕人的不成?”仲膺被她說得默然無語。
祁玲道:“您等着吧,我走了,遲不到一點鐘,她就會來的。
”說完便一直走出。
悄悄再過去向後院瞧,各屋燈光都已熄了,前院也隻有小書室一窗猶明。
她毫不遲疑,悄悄走到大門口,撥開門闩,開了插管,将門開放,輕輕走出。
又回身将門掩上,才下了台階,匆匆的走着,一面走一面腹内打着對付芷華的草稿兒。
走過幾道街口,才遇見洋車。
雇了一輛坐上,直奔公司。
打發完車錢,見街門關閉,就按了幾下電鈴。
有聽差的出來開門,一見祁玲,便問道:“祁小姐,怎這晚還來?”祁玲道:“我來看林經理。
”說着直向裡走,她原是公司中的演員,聽差的當然不加注意,任她走入。
祁玲走進白萍所住的院裡,見四面也是漆黑,隻經理室的後間仍在燈光閃射。
這時聽差跟進來道:“祁小姐,我替你開院裡的燈,這兒太黑。
”祁玲忙低聲道:“不必,不必,我這兒很熟,不怕黑,你快去歇着吧。
”聽差方自退去。
祁玲停足立着,默思一會,方緩緩舉步走向白萍住室的窗前,屏着息兒,自窗簾的隙處,向内張望。
隻見室内燈光慘淡,白萍睡在床上,偃身向内。
芷華卻坐在床頭,一隻手撫着他的肩兒,一隻手支着自己的下颏,雙目直注着對面,似乎一個思想家立在海邊,遠望着數千百裡以外的雲光波影,而正在作深密的考察。
但實際對面除一張小幾放着暖瓶以外,别無所有。
她臉兒發着奇異的神情,面上尋不出哭的顔色,更尋不出笑的顔色。
隻是眼以下的皮膚,似已失了光潔。
頰的下邊,挂着半乾涸的水珠。
而接近頰邊的襟頭衣服,已濕了一大片。
祁玲看了半天,見她始終如石像一樣,絕沒稍有轉動,眼中也更沒新的淚痕流下。
祁玲猛想到仲膺正在家中等候,這不是可以因循的時候。
欲待敲窗喚她,又怕驚醒了白萍,便将身一轉,走向經理室的房門,挨身進去。
這經理室本是白萍卧室的外間,和裡面隻隔一道門簾,簾上鋪滿了燈光。
裡面的門也未掩。
祁玲就蹑腳走到裡間門口,輕輕掀起門簾。
芷華卻因沒望着門口,并未瞧見。
祁玲又怕床上白萍驚覺,不敢作聲,隻好探着頭兒等侯。
無奈芷華好似發癡一樣,半晌也不移動。
祁玲沒法,隻好輕輕吹唇作響。
芷華才似突然醒轉,移過眼光,瞧見祁玲,忽的愕然立起。
祁玲料着她就要作聲相喚,忙先向她使了個手式,掩住自己的嘴,又搖了搖頭。
芷華領受了她的暗示,沒有說話,但狐疑的神色已充滿了面上。
祁玲明白這房裡是危險的,就向她招招手,便自退出,走到院裡。
遲了會兒,才見芷華慢騰騰走出來,到了面前,低聲叫道:“祁姐,你大夜裡……。
”祁玲不等她說完,就握住她的手道:“妹妹,我有件事要和你說,請你随我出去一趟。
”芷華聽了,暗想自己和祁玲交誼很淺,隻有一兩日的認識,她尋自己所為何來?而且她尋常都稱自己作邊太太,何以今日忽改了稱呼?大約淑敏把自己的事已告訴她了。
當下略一猶疑,便道:“祁姐,您有什麼事,在這裡說不好麼?何必定要出去。
我我……”說着向窗上看了一下,似乎在說房裡有病人,自己不好離開。
祁玲道:“我想還是到外面說去的好,因為我要說的,是與你很有關系的事,并且受一個人的懇托才來。
”芷華悄然道:“淑敏托你來的麼?”祁玲搖頭道:“不是,仲膺。
”芷華聽了這兩個字,倏然又變成不動的石像。
祁玲也不再出口,隻等侯着她的最後表示。
過了半天,芷華忽地舉起手來,好似神懶腰似的,雙臂上伸,停留許久,才落下來,卻落到祁玲肩上。
随着她就顫聲問道:“他在哪裡呢?”祁玲道:“這一層先不必告訴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我要叫你知道一些事情。
”芷華道:“您和我說麼。
”祁玲道:“是的,因為仲膺的意思,要先由我把真相報告你,然後再請你決定宗旨,省得你冒然和他見面,大家都難以為情。
”芷華想了想道:“在這裡說不成麼?”祁玲暗想在這裡固然沒什麼不便,不過離白萍太近了,恐怕他潛在的吸引力,有礙于自己計劃的進行。
便道:“這裡總有人出入,還是外面去好。
隻當我邀你到街上散步,走着路就談了。
”芷華徐徐才答道:“也好,您稍候,我進去料理一下再去。
”祁玲道:“病人睡的正好,不要擾他,咱們出去轉個圈兒。
也費不了很多時間,走吧。
”芷華不自主的被祁玲攬着向外走到大門口。
見門兒居然未關,想必那當差知道祁玲稍遲便走,故而任門開着,以省啟閉之勞。
當時二人俏然出到門外,芷華道:“咱們往哪裡去呢?”祁玲道:“随便走走好了。
”口裡雖這樣說,但腳下卻向着淑敏家的路上進行。
芷華和她并肩走着,轉出巷口,忍不住問道:“祁姐您可說啊。
”祁玲點頭道:“好,我從頭裡說。
關乎你們一切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
不過我是局外人,沒有插口的餘地。
但是今天我忽然發現了可怕的危險情形,覺得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所以才來多管閑事。
我從開頭說起吧,俗語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事裡面的真相,你還不及我明瞭呢。
就以白萍先生的突然吐血而論。
說着停了停,才又改換口氣道:“白萍曾和淑敏戀愛,并且已經訂婚。
這個……你有過耳聞麼?”芷華猛然想起淑敏在天津,當自己與仲膺結婚前夕所說的話,忙道:“不錯,我知道,淑敏曾告訴我的。
不過……她是為保全我……。
”祁玲聽着,微然一怔,但也不追問細情,仍接着道:“你知道就好說了,他們倆的愛情。
實已到了最熱烈的程度,眼看就要正式結合了。
恰巧你在這時候到北京來,白萍遇見你正在要和淑敏結婚的時候……。
那麼他吐血的原因,你總可以明白了。
”芷華聽着,突然握住祁玲的手,似已大為震動。
祁玲又道:“你想,在這時候,淑敏見白萍吐血,她心裡發生什麼感想?你那副茫然無主的态度,又使她發生什麼感想?她除了犧牲自己,給你們撮合,還有什麼路子可走?不過這裡面卻未必沒有傷心和負氣的意思吧。
她把白萍和你送到公司,又想到仲膺那邊是非常可慮,故而不顧自己處女的尊貴,抛舍終身的幸福,去到天津,冒着羞恥,把仲膺攏絡住,以免發生意外。
她的心真用得太苦了,不過仲膺哪能把愛情輕率的給她呢?隻為淑敏說得天花亂墜,告訴他說,白萍怎樣為芷華得病,芷華也怎樣依戀白萍,但是他二人還各有顧忌。
白萍怕對不住淑敏,芷華怕對不住仲膺,因此全都進退兩難。
但他倆又舍不得離開,故而要藉自殺以除去苦惱。
淑敏把這些不甚實在的話報告仲膺,又向仲膺獻計,表示出自己甘心犧牲,要與仲膺成為情侶。
然後急速回北京到你和白萍面前,發表他倆的新愛情,好叫你和白萍看着他倆已都得歸宿,減去不安的心,也掃除自殺之念。
仲膺當時受了淑敏假話的感動,認為淑敏既曾與白萍相戀,如今竟肯為白萍而犧牲,那麼自己更與芷華相愛,怎不能為芷華而犧牲。
于是便答應了淑敏,才一同來北京到你們面前,演了一回戲劇。
他們以為對你們應該作的事已做完了,以後隻剩了他們的苦境。
兩個毫無愛情的人,被迫走到一條路上,表面雖都當作喜事,實際還不是慘事麼?今天他倆從這裡回到淑敏家中,吃過晚飯,就都無精打采,各自安歇。
淑敏和我同房睡,我發現她那對人歡笑背人啼的情形,便知道她是要永遠痛苦下去。
當然她是不能愛仲膺的,然而情勢所迫,偏要叫她永遠與仲膺同居,這是多麼慘酷的罪孽呢。
因而我又生了好奇的心,覺着淑敏這面如此,還是疑心女子應有的狀态,但不知仲膺那邊是何情形?或者男子心情活動,見異思遷,已把淑敏愛上了。
倘若那樣,也許将來他倆能由無情變成有情,痛苦轉成幸福。
于是我等淑敏睡着,使悄悄起來,溜到前院。
隔窗向仲膺所住的小書室中窺看,哪知仲膺卻正在淚眼愁眉,長籲短歎,喃喃自語的說話。
我聽了半天,原來他說這樣痛苦日子絕不能過下去,與其成為瘋狂,還不如及早尋個死路。
說了半天,就似下了決心,提筆寫了一封給淑敏的信,上面大意說我為着芷華,實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