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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拿什么拯救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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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白萍因見不着淑敏,式歐祁玲二人,又神色匆忙,便覺心中不快,告辭要走。

    哪知被祁玲攔住,傳說淑敏有事相留。

    白萍隻得重行坐下,問祁玲淑敏在内院陪着什麼客?祁玲竟搖頭說不知道,自萍心中更加疑惑,暗想祁玲屢向内院出入,怎能不知客人是誰?但又不便再問,過了一會,祁玲走了,式歐也暗暗溜出去,隻剩下白萍一人,獨坐書齋,說不出的寂寞煩悶,便從案上拿起一本東方雜志,随便翻閱。

    隻是心頭煩亂,連一字也不能入目。

     正在這時,忽覺門旁一陣風起,飄然走入一人,掩到身邊。

    白萍擡頭一看,原來是淑敏悄然而至,忙向她點頭笑了一笑,才緩緩立起來,要和她握手。

    淑敏笑着道:“累你久等了,對不起得很。

    ”說着就伸手和他握着。

    白萍此際,忽然看出淑敏面色,頗覺異於平常,顔色慘自,似乎方才受過什麼激刺。

    眼圈兒紅紅的,又像哭過不久。

    但是眉梢目角,卻仍含了一團喜意,瞧着暗自詫異。

    便随口道:“何必客氣,淑妹,你的朋友走了麼?”淑敏眼中似變成一種神秘的光,向白萍看了看,接着搖頭道:“沒有。

    ”白萍道:“倘然你正忙着,我明天再來好麼?”淑敏道:“不必,你請坐。

    ”白萍拉着她同走到一個長沙發上并肩坐下。

    淑敏道:“你吃過飯了麼。

    ”白萍道:“吃過了,在公司用過飯就跑了來。

    ”淑敏笑道;“你倒不失信。

    ”白萍道:“我這是第一次履行戀愛約法,遵從你的命令,怎敢失信?”淑敏一笑,露出雪白的小牙兒,道:“你以為今天的日子,在你的生活中有什麼意義?”白萍道:“譬如我的全部生活,是一個很厚的月份牌吧,那麼從今日起,才算揭開幸福的第一頁。

    以後每揭一頁,就能看見同樣的幸福。

    ”淑敏把目光從白萍面上移到自己足尖,悄然道:“咱們的月份牌,是合用一個,還是各有一個呢?”白萍道:“倘然有兩個,也是一版印成。

    但是,我想咱倆應該公有一個。

    ”淑敏道:“你能預料這月份牌上,都是幸福麼?”白萍道:“豈止預料,我已揭開看見了,除了幸福,再無别字。

    ”淑敏雙眉一聳,微微歎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來,道:“我很希望這樣,并且希望今天月份牌第一張上,不會發現意外字樣。

    ”白萍昕她說話奇怪,不禁愕然暗驚,忙問道:“淑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淑敏道:“什麼意思也沒有,我不過說着玩兒。

    親愛的,我看見你把幸福的愛情給我送來,正默默的期待呢。

    ”白萍聽她口中吐出“親愛的”三個字,好似三把軟鈎,把心鈎得動了起來,不禁轉臉過去,冷不妨襲了她個香吻。

    淑敏躲避不及,羞紅兩頰,搖着他的手道:“老實些,萬一式歐進來……。

    ”白萍的手被她搖撼,隻覺兩掌互握得較前更緊,好似她手指上有件很硬的東西,壓迫自己的肌肉,無意中低頭向下一看,見她的手已被自己反握在下,就輕輕把手腕一翻,立刻眼前一片金光閃動。

    淑敏這右手無名指上,竟戴着個赤金戒指,再一細瞧,這戒指上鑲了三顆滾圓的珍珠,每個珍珠中間的距離約有二分,三珠夾成兩空。

    上面影影綽綽的,還像刻着兩個陰文的篆字。

    白萍被這戒指吸引着,低下頭去細看,瞧出珠的隔空處,是“同心”兩字,幾乎忍不住驚叫起來。

    又再看看淑敏的另一隻手,自己白天所替她帶上的鑽石戒指,仍然戴着,便揚起臉兒,怔怔的向淑敏相望。

    見淑敏好像并未注意他的發現,白萍隻得再低下頭,用自己的視線,把她的視線引導到那鑲珠戒指上。

    淑敏已瞧見那戒指,仍自問道:“你瞧什麼?”白萍輕輕用手指把那戒指頂起,淑敏道:“你看這戒指戴在這裡不像樣麼?這是我預備和你交換的,因為等你快來,所以随便帶在指上。

    ”說罷就一手把鑲珠戒指從指上取下,一手握過白萍右手,要替他戴上。

    一面說道:“我向來不喜歡戴手飾,正要出去買個戒指,和你交換,方才無意得了這個戒指,就給你算訂婚的紀念吧。

    ”白萍這時心意麻亂,有許多話要說。

    還未待說出,戒指已套到指上,方才吃吃的道:“你……,這戒指,從哪裡得來……?我的東西……?”淑敏微笑道:“你的東西,哦,怎會是你的東西。

    ”白萍道:“倘然我沒有認錯,或者這物件不是另外同樣的一個,我瞧着像是當初我和芷華訂婚的戒指。

    ”淑敏道:“不錯麼,倘然真像你說的那樣,你把當日芷華給你的戒指,轉贈了我,我也把當日你給芷華的戒指轉贈了你,這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麼?”白萍很懇切的道:“淑妹,到底這戒指是不是從芷華那裡得來?”淑敏點頭道:“不錯。

    ”白萍又問道:“是幾時得着的。

    ”淑敏想了一想,忽然提高了聲音,說道:“就在一刻鐘以前。

    ”白萍聽了這話,不覺悚然立起,想到自己來到張宅,已有半點多鐘,淑敏得到這戒指,是在自己來了以後,其中大有可疑。

    不知是何道理。

    忙又問道:“是她寄給你的麼?”淑敏搖搖頭。

    白萍立刻恍然大悟,這戒指淑敏得到隻一刻鐘,并且不是芷華寄來,再把方才淑敏在内宅陪客,和式歐祁玲的神色,種種情形,綜合着看來,便知道現在内宅的客是誰了。

     兩載睽離的故劍,竟發現在新歡的家中。

    想起當年恩愛,以及分離後的積愫,不覺熱情熾發,急欲奔進内宅,和芷華見上一面。

    方才把身一轉,還未舉步。

    猛又想到芷華已歸仲膺所有,自己又新與淑敏訂婚,一對交頸鴛鴦,已變成分飛勞燕。

    這時見面,兩下裡隻有難以為情,徒添惆怅。

    再說有淑敏兄妹在旁,更要難堪萬狀,不如咬着牙兒,不去見她也罷。

    想着把腳停住,瞧瞧淑敏,再想到自己從此與淑敏成為夫婦,日後歲月茫茫,久無與芷華相見之日,着想再得現在這樣一個機會,恐怕永成虛望。

    竟該硬着頭皮,去看看她的聲音笑貌,算作最末次的紀念。

    但自己若迳自貿然進去,淑敏或者難免不悅。

    隻好向她宛轉陳情,求她幫着去見芷華一面。

    便對着淑敏,唇吻頻動,話到口邊,卻又說不出來。

    淑敏隻向着他笑,也不開口。

    半晌白萍才憋出一句道:“你可以……,教我……她在裡面麼?”淑敏道:“誰呀?”白萍吃吃的道:“芷……芷華。

    ”淑敏似乎一怔,道:“你怎知道她在這裡?”說着又點頭道:“是的,她在這裡,她是下午火車來的。

    我從公司回家,不大工夫她就到了。

    ”白萍問道:“她為什麼事來?”淑敏道:“你想想,還有什麼事?白天你不是看見她那封信了麼,她來就為促成信中所說的事。

    ”白萍道:“那麼她隻為撮合咱倆來的了。

    ”淑敏道:“她第一次來的信。

    我沒接到,想是郵寄失迷。

    所以又來第二次信,就是你看見的。

    哪知她還怕我變化竟親身來了。

    方才她一進門。

    真算恰巧,就看見我手上的戒指,她當然認得,明白我已允許了你的婚事,非常歡喜,背着人向我道謝。

    哪知我正陪她吃飯,那個頂愚拙的李媽,跑進去報說你來訪我。

    那李媽平常不會說整句的人話,偏偏在芷華面前,把你的名字報得清清楚楚,芷華就向我笑了,我隻可打發式歐祁姐出來陪你。

    芷華才盤問我幾時和你訂婚?我實說就在當日白天。

    芷華想了想,又瞧瞧我手上戒指,就從手夾内取出這個戒指,遞給我說:‘白萍既把他的訂婚戒指給了你,我也把我的訂婚戒指由你還給他。

    ’”淑敏指那鑲珠的戒指道:“她把這個給了我。

    我就依着她的意旨,把這個帶出來又給了你。

    ”淑敏說完,見白萍眼圈兒已變成紅紅的,知道他大動感舊之思,不知如何心動腸回,就看着他隻點頭兒。

    白萍忍不住問道:“她……她還在後面麼?”淑敏不知怎的,面色也變成慘白,低聲答道:“她還在後面,今天的事,我的地位很難。

    你們一對舊人,以先雖然曾有過隔膜,可是如今已解釋開了,我看你的情形,總還系戀着她,她那一面也未嘗不系戀你。

    不過她現在已成了邊夫人。

    你呢,我姑且站在局外,你不必顧忌着我,我也絕不因為她而發生嫉妒。

    隻是我也不便引誘邊太太,和你再親近。

    這其間隻好請你們雙方酌商。

    今天你們倆在我家裡遇着,據我看實在是意外的緣分,錯過這個緣分,恐怕以後也再難相見,總應該見面作個最末次的紀念,可是絕不能由我把你們拉到一處,因為我還要顧着邊仲膺那一面呢。

    現在惟有請你們兩人自己斟量,若是兩方面都願意見面,我可以立時把你請進去,或者把她請出來。

    ”白萍聽着,心中十分忐忑,本來願意和芷華一見,但淑敏口裡雖這樣說,隻恐未必心口相應,倘然她因此犯了心思,豈不反為不美?若是忍心不見芷華,隻恐真應了淑敏的話,從此一别,茫茫終古。

    日後再想起來,緣悭一面,悔抱終生。

     想着正不得主意答複,忽然祁玲掀簾走進。

    淑敏忙向白萍道:“你先自己坐着,我到後面看看。

    ”白萍猛然想起,自己便與芷華見面,除了兩方難過,還有意外的不便。

    不如放漂亮些,趁此機會,毅然決然的一走,落個于淨爽快也罷。

    想着正要立起來告辭,心中又覺割舍不下,略一猶疑,淑敏業已翩然而出,再告辭也來不及,隻得仍舊惘惘地坐着。

    祁玲這時看白萍神情有異,料着淑敏已把芷華的事說了,就不再隐諱,笑嘻嘻的問道:“林先生,你知道後院的女客是誰了麼?”白萍點頭微喟。

    祁玲道:“您不要和邊太太見見面麼?”白萍聽祁玲口中說出“邊太太”三字,忽覺悚然,道:“咳,她現在已是邊太太了。

    我還有什麼見她的可能?”祁玲道:“男女交際,便是太太,見面談談又有何妨?難道隻有小姐才能見面麼?”白萍道:“您怎會不明白,我們的情形不同,不能當普通交際看啊。

    ”祁玲又笑道:“我還忘了。

    給林先生賀喜,你和淑敏是訂婚了?”白萍本疑惑她尚不知道,怕又像景韓那樣受詐,就隻翻眼兒瞧着她。

    祁玲道:“你不要瞞我,淑敏回家就都和我說了。

    便是她不說,我也了然,她手上的戒指,能瞞得了人麼?啊啊,你這時很難過吧?大約你本來想見芷華,隻為礙着淑敏不好意思。

    你如這樣思想,可就錯了,我敢擔保,淑敏絕不嫉妒。

    方才我看芷華也是神不守舍,大約該和你一樣難過。

    據我想,你們大大方方的見個面兒吧,何必兩下裡各自苦悶?教我們旁人瞧着都焦心呢。

    ”白萍被她說得又搖搖不定,口裡漫應着道:“祁小姐,我們的事你總明白,事到如今,見了一面又該如何?”說到這裡,忽聽院内有革履聲很慌速的跑來,履聲細碎,白萍知道是淑敏,就停口不談。

    果然簾栊一起,淑敏走入。

    祁玲居然腳下明白,毫不停留,和淑敏摩着肩兒,就跑出去了。

     淑敏進門,先用眼幾将祁玲送出簾外,才走到白萍面前,帶着一臉奇怪的顔色,似在忍俊不禁中,蘊着無限思慮。

    很莊重的問道:“萍,方才的話,隻當我沒說,現在請你在良心上答複我一句,你願意……肯進去見芷華麼?”白萍起初見她奔馳而來,以為必有意外的要事,不想她還是接着上回的未完說起,因為心中的猶疑仍似方才一樣,一時還是遲疑難答。

    淑敏斜眸一笑道·“萍,我說破了你的心思吧,你當然一萬分願和芷華見面,隻為一來怕見了她傷心,二來怕我不快,所以進退兩難。

    ”說着笑了一聲,道:“我知道若不替你開個路兒,你一世也不肯吐口,我給你出個兩全其美的路兒。

    第一層,現在你見她固然要一時傷心,可是若不見她,将來是終身遺憾,還是見見的好,第二層,你二人若是見面,我論理不能在旁讨厭,但是我為免除她的不好意思,和省得你的顧忌,倒要拚着讨厭,在你們會見時作個監視人,這樣你總可以願意了吧。

    ”白萍聽到這裡,不自覺的把頭兒連點了兩點。

    淑敏笑道:“你願意了?”白萍素知淑敏慣施狡狯,常常把對方的話問得準牢,然後突然一轉,發生變化,瞧這樣下文難免耍出毛病,便遲疑着不敢再點頭兒。

    ”淑敏又重了一句,道;“你真個願意了?”白萍隻可斟酌着反問道:“我願意怎樣呢?”淑敏道:“我是要問準了你,才好給你們籌備大會典禮。

    ”白萍道:“我不是……,已然答應過了?”淑敏道:“那麼你是願意了?”白萍被她逼得沒法,從喉嚨裡輕輕發出個“是”字的低音,淑敏忽然拍手笑道:“哦哦,你隻顧自己願意了,也不問問人家。

    芷華已經是邊太太,人家心裡隻有個邊先生,怎能再見你呢?你别癡心妄想了。

    ”白萍爽然道:“你問過她,她不肯麼?”淑敏道:“自然不肯,方才我把對你說的話,照樣和她說了一遍,你猜她回答什麼?”白萍道:“那我怎能知道?她真個回答什麼?”淑敏笑得花枝亂顫,扶着白萍肩頭,彎着腰兒,且笑且說道:“她呀……,她呀……,她回答我……,說……,願意……,很願意。

    ”白萍此際更被她鬧昏了頭,直着眼兒道;“你到底……,怎們回事?快說明白,别教我……。

    ”淑敏仍笑道:“我再不說明白,大約你就急瘋了,啧噴,事不關己。

    關已者亂。

    ”說着止住了笑,拍着白萍的肩兒道:“傻人,你先吃一付定心丸,今天我擔保你有人可見。

    方才我嘔你呢。

    ”白萍撅着嘴道:“你也太好嘔人,幹什麼把窮人開心?”淑敏道:“我并不好嘔人,隻好嘔你,你也太經不住嘔,隻輕輕一嘔,就把心肝五髒都嘔出來了。

    我要不嘔你,怎能知道你還在舊情不斷呢?”白萍着急道:“難道在這時候,你還對我多這份兒心?”淑敏正色道:“不不,你别誤會,我絕不是多心,我若有一些疑忌,不隻對不住你,連對芷華也覺慚愧,這不過随便調笑,真的,芷華正在後院等待你呢,你快随我進去。

    ”白萍将信将疑道:“是麼?她怎樣說?”淑敏道:“看起來,人不要說謊,居然這時連實話也教你不信了。

    實和你說,方才我到後院,芷華當然知道我見過你,絕不像你這樣鬼鬼祟祟,她倒大大方方的,問我林先生還在前面麼?我回答她說:林先生未走。

    她又看看我的手上,見這戒指已經不見,就向我笑着說。

    她晝夜焦心的事,到今朝心願才了,把白萍托給了你,把你也托付白萍,總算稍補良心上的缺憾。

    又問林先生知道她在這裡麼?我回答已對林先生說了。

    芷華又問林先生沒有提起她麼?我就乘機回答,說林先生很希望和你作一回最末次的會面,隻因為怕被您拒絕,不敢冒昧請求。

    芷華聽了,流了許多的淚,才說:“這很可以,我以老姊資格見見妹妹的未婚夫,有什麼拒絕的理由?”你聽聽,這話她不是比你坦白得多麼?現在你若再忸怩作态,倒顯着你思想鄙穢了。

    來來,快來随我進去。

    ”說着伸手便拉白萍。

    白萍的身體,此際輕如一葉,随着她的手兒立起,走了兩步,忽又立住道:“你别忙,容我想想。

    ”淑敏回頭道:“你别再裝着玩兒,有什麼可想的?現在已沒有你猶豫的餘地,便是你真不願去,我也要強迫執行,何況你又是滿心盼望。

    難道你作這樣兒給我看麼?”白萍忙道:“不不,我去是一定去,不過我心裡發慌,你容我定一定,再想想,見了她的面,說什麼呢?”淑敏道:“這不必想,見了面自然有話,快走。

    ”當時再不容分說,把白萍直拉出書房,拉進内院。

     白萍足走一步,心跳一下。

    快走到淑敏的卧室門外,白萍已見窗上人影憧憧,眼見自己久别的故妻,就在這一紙的隔離以内,一年來恍如遠隔天涯,此際竟近在咫尺,不由腦中轟然一聲,心靈似已穿過窗紙,飛進屋中,去和芷華相見,院中隻剩下個茫然無知的軀殼。

    但淑敏到階前便停住步,高聲喚道;“哥哥,祁姐,你們出來,我有事。

    ”說完又低聲向白萍道:“我把他倆喚出來,省得多人在旁,教你們難為情。

    ”白萍似乎并未聽見,式歐和祁玲聞聲魚貫走出,見淑敏攜着白萍在外,便相喻於無言,一句話也不說,悄悄然直走出外院去了。

     這裡淑敏舉步欲入,白萍仍白癡立,淑敏附耳道:“走呀!”白萍才猛然驚醒,由着淑敏提攜,越趄着走入房内。

    淑敏又叫道;“芷華姐,林先生來了。

    ”白萍心裡正自想着,身旁有個未婚妻,芷華已成邊太太,自己任憑感情如何震動,也要竭力壓制,作成普通酬應的模樣。

    但一腳跨進門限,眼前倏然展開一幅圖畫。

    雪亮的電燈下面,寫字台和一個圓椅的中間,盈盈的立着個淡裝素服的芷華,她好似正在坐着,聽見淑敏的傳呼,方才倉促立起。

    身體尚未站穩,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支着寫字台的邊沿,搖搖微動。

    自萍瞧見芷華,好象打了個電閃,立刻覺着滿屋中的一切,牆壁、桌椅、床榻、字畫、陳設,以及身旁的淑敏,都完全消失,變成一片虛白的背景,襯托着一個芷華,心裡更忘記了現在是怎樣一種情形,幾乎要撲上前去,幸而他的軀體業已僵木,隻仿佛從身體發出一個陰影,直沖到芷華身上,但那陰影好似氣體一樣,撞到芷華身旁,便消散不見。

    兩秒鐘後,才發覺自己仍立在原處,并未移動絲毫。

    芷華瞧見白萍進來,嬌軀一顫,喉嚨中微微發出一種聲音,忽而腰肢一軟,又攤落到椅上。

    那樣輕俏的腰身,竟也把椅子壓得克歎一響,接着背過臉兒去。

    白萍望着芷華,突覺眼前起了一片白濛濛的翳光,漸漸把芷華放大,一直大到加倍。

    繼而又模糊起來,倏又覺眼中有滾熱的流質,流在頰上。

    再看芷華就回複了原狀,才明白方才是淚液充滿眼眶,起了視覺上的變化。

    這時芷華也已回過頭來,因為她的臉兒。

    離着電燈極近,所以眼中盈盈的淚,分外看得清楚,凸起如珠,瑩瑩欲落。

    好象他已看見白萍臉上挂着的淚痕,因而覺出自己目中有物,急忙把眼閉上。

    哪知不閉還好,這一閉,那淚液便被上下眼皮擁擠而出,很迅疾的落下。

    芷華急忙把袖子遮了臉,一低頭便伏在寫字台上。

     這時淑敏在旁,視着他二人的情形,知道此際房中若沒有第三者的自己,不是白萍已在芷華腳下,便是芷華已到白萍懷中,而且早抱頭痛哭了。

    其實淑敏猜測得殊為謬誤,因為二人自從目光相觸,便已不知室中另外有人,便是記着有人,也忘了應該顧忌。

    淑敏這種謬誤的猜測,使她不免把女人本能的妒心微微提起。

    但立刻又被感情把妒心消滅,不禁對他們悲憐起來,暗想他倆經過不少折磨,今朝見面,雖然事變情遷,隻是當初總是恩愛夫妻,兩心不知存着多少積愫,要互相傾吐為快。

    有人在旁,任是如何親近,也覺不便。

    自己賴在這裡,豈不太不識趣。

    再說自己屢次表明無有妒心。

    倘真在這緊張情勢下,還逗留監視,簡直表明嫉妒心是澈底發動,太可慚愧了。

    最好趁此悄不聲的退去,給他們個談話的機會。

    想着正要抽身退出,忽一轉想白萍尚無關系,芷華實在沒有和丈夫以外的男子秘密會見之理,自己要保全她,正須在此調護。

    若任她陷入罪惡之途,倒對不住她了。

    為今之計,隻可喝醒了他們,便又叫道:“芷華姐,林先生來見你。

    ” 淑敏這兩句話,直似放了一個霹靂,把一對癡男女,從夢境中驚醒。

    芷華顫微微地,再自支持着立起,轉過臉兒,向自萍鞠躬,白萍不知怎的,也昏迷迷的向她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

    兩下禮畢,又各自暫時無語。

    淑敏見他們都在含情難吐,眼見這寂寞的空氣,必須打破,這陰沉的局面,必須掃開。

    忙拉着自萍向内走,口裡說道:“萍,你請坐。

    ”走到離芷華不遠的沙發,就推他坐下,又過去把芷華按在椅上,道:“你也坐下,何必客氣。

    ”這時白萍和芷華,雖不似方才那樣發癡,但仍低着頭兒,仿佛誰也不敢再看誰了。

    淑敏也坐在旁邊,想要以自己的豪爽,稍釋他們的羞澀,就縱聲道:“我要開誠布公的說話了,你們二位,分别一年多沒見面,現在正該互相談談别後的狀況,為什麼虛度這難得的光陰?芷華不是明後天還要回天津麼?你們萬不要因為我在旁,覺着拘束,那反教我不好意思了。

    我希望你們二位的友誼從今天開始,算我的介紹。

    ” 白萍聽着,不由得偷眼去看芷華,見她豐韻依然,隻是面龐稍覺清減,容顔少了少女的嬌豔,好似長了兩歲年紀,成為一個清麗絕塵的少婦。

    但是風姿反比去年更苗條可愛。

    當年同夢之侶,已變為别鹄離鸾,空自聞聲對影,可憐咫尺天涯,瞧着忽覺在腦中漾出了個邊仲膺,不禁又隐隐心痛。

    芷華也偷溜了白萍一眼,見他倒是容貌較前絲毫未改,隻是當年那一副目光,已由快樂改成沉郁。

    想見他度過的憂慮歲月,暗自憐惜,恨不得過去投入他的懷中,痛快哭上一陣。

     及至轉眼看見淑敏,急忙把心一定,想起自己要見白萍的原意,本是要和他交代正經言語,并非如情人的相思而欲相見。

    若再這樣耗下去,豈不教淑敏疑惑。

    以為我還藏着野心,要與白萍私語,所以故意作态,暗示她躲開麼。

    這時無論如何,自己也須竭力矜持,坦白的發言了。

    于是先把頭兒低下,才勉強發聲叫道:“林先生,咱們别得久了。

    ”芷華說話,原想要放出沉着高朗的聲音,以表示從容的态度,但恨聲帶不受命令,低澀到白萍僅能聽見。

    白萍聽着自己愛妻以“先生”相呼,覺得這兩個字萬分刺耳,心裡說不出的感觸。

    隻得勉定心神,惘惘的答道:“邊太太,您好?” 芷華聽着“太太”兩字,大約也和白萍聽見“先生”一樣難過。

    她卻不及白萍那樣忍得住,一時神經震動過烈,忽然沖口叫了一聲“萍”,熱淚直滾,嗚嗚的哭起來。

    她這一喚一哭,立刻使白萍突然發狂,靈魂從腦後便出了殼,莫說忘了旁邊的淑敏,便是前面排着刀山劍樹,也攔他不住,茫然立起,直奔到芷華面前,一把将她抱住。

    芷華手握着臉正哭,猛覺受了擁抱,在昏茫的意料中,知道必是白萍。

    但她已不能有思索的餘暇,隻覺這個擁抱,是她一年多所希望而不得的,現在忽然得着,就顧不得再想應該不應該了。

    她沉醉如夢,把頭兒向白萍胸前亂撞。

    伸着手兒亂抓,正抓着白萍的手腕,便握得緊緊的不放。

    白萍身上的情火,更燃燒了全體,一低頭吻着芷華的秀發,兩人都閉了眼不敢張,同時覺着似有一股電氣,從腳下直向上傳播,到了頭頂,“嗡”的聲散作氣體,接着又一股電氣,還是由下向上,傳到頭頂散了。

    這樣循環不絕,兩人在這時候,神志完全變成空茫,兩個身體,已不知是分是合,兩個生命已不知是生是死。

    忘了過去,忘了現在,忘了将來,忘了是在世界之中,是在世界之外,更不知已過了幾千百年,或是僅隻在一刹那間。

     旁觀的淑敏,起初見二人神情大變,都把持不住,作出這樣越禮犯分之舉,始而大驚,繼而後悔,繼而氣惱,最後瞧着他倆都僵本成了石像,不知怎的,忽受了絕大感動,撲簌簌落下淚來,暗自替他們悲痛。

    這樣愛情深厚的夫妻,怎竟天差地錯,弄到分離?如今見面這種慘狀,真教人不忍注目。

    不禁默念道:“天呀,你們一對癡人,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可不忍瞧下去了,我雖然愛白萍,雖然和白萍立了婚約,我情願忍着痛苦,把白萍還給芷華,一定還給芷華。

    這太慘,太慘!想着便要喚醒他們,說明此意。

    猛又憶起這局中的障礙,不隻自己,還有個邊仲膺,仲膺是離開芷華便不能生存的。

    單自己放棄權利,也無濟于事。

    擡頭再瞧他倆,石像還是石像,忍不住一聲嗟歎,腳兒随着向地闆上一頓。

    這下直好似在一對舊情人的世界裡,發生了地震,驚得白萍和芷華同時醒轉,同時擡頭,同時看見了淑敏,同時抖戰起來,同時紅了臉。

    芷華羞得咬牙,把白萍推開,腰兒一扭,轉身又伏到寫字台上,白萍向後一退,身兒一歪,跌坐到淑敏懷裡,砸得淑敏“暖喲”一聲。

    白萍吃驚,向前一躲,腳下一滑,又跌倒爬在地上。

     這時房中三人,是三種模樣,但又同樣入了僵局。

    芷華方才激于情感,舉動不由自主,既被淑敏驚醒,簡直羞愧到無地自容,頭兒再不能擡起,白萍卻以為淑敏的頓足作聲,是嫉妒心的表現,向自己特為警告,此際既不能再和芷華說話,更沒臉對淑敏張望,爬起便抱着頭發呆,至于淑敏,更是異常懊惱,自想這無意的動作,把他倆驚成這樣,一定被他們認作故意攪局,欲待辯白,無奈這種事沒有辯白的道理,因而心中愧悔難言,也低頭不語。

     又過了好大工夫,依然是芷華首先醒悟,想到雖然事已鬧到不堪,幸而房中并無他人,應該趕快打破這個難看的局面,若等祁玲式歐闖進看見,就更不可收拾了。

    想着便慢慢擡頭,見自萍抱頭呆立,淑敏俯首枯坐。

    連忙定了定心。

    又顫微微的立起,叫道:“淑妹。

    ”但喉嚨幹澀,聲音發不出來,隻可先咳嗽一聲。

    這一聲驚得白萍淑敏同時擡頭,芷華才又叫道:“淑妹,你要原諒我,我實在太對你慚愧。

    ”淑敏紅着臉立起道;“姐姐,你這是什麼話?我又不是外人。

    ”芷華點頭道:“妹妹,我的事你都知道……”說着遲了一遲,似乎說不下去。

    淑敏知道她以下要說的話,又怕她難堪,忙接着道:“姐姐,你萬不要介意,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你必是覺着方才對林先生的态度,有些太過,其實我很佩服你們,能發乎情止乎禮。

    你們以前的關系,是那樣深切,如今雖然都換了環境,但是這久别以後的見面,若是冷淡和尋常人一樣,我倒嫌你們過于寡情了。

    你們想,譬如兩個老朋友見面,不應該有個熱烈的表示麼?”芷華顔色稍為複原,喘口氣歎道:“妹妹,多謝你,能給我留餘地。

    ”說着轉面又對白萍叫道:“林先生。

    ”白萍答應不出,隻深深鞠了一躬。

    芷華凄然道:“林先生。

    我今天和你見面,原不應該。

    但是我猶凝許久,還要見你,有兩個原故,我痛快說吧,好在我知道淑敏能原諒我。

    我啊,從做過對不住你的事,惹你走了,我立刻後悔,想要力改前非,尋你重歸于好。

    怎奈上天絕不肯随我的意。

    左差右錯,以緻造成現在的景況。

    以前的事不要提了。

    可憐我尋了你多少日,終不能遇見,便是遇見,也錯過去。

    如今可尋着了你,可憐我已變成别人的妻,你也将要成旁人的丈夫了。

    今天傷心固然傷心,但總算完了我要見你一面的心願,咱們這次見面,都要認作最末一次,以後便再有機會見着,就請疏遠些吧,因為你有你的淑妹,我也有……。

    ”說着眼淚又落下來,用袖子沾了沾眼,又指着淑敏道:“我今生今世,是負你林先生到底,再不能補救了。

    幸而有這一件事。

    稍足以安慰我的良心,就是我把淑妹給你撮合成功。

    現在我不便多談,要趕快把要說的話,對你二位發表。

    ”便招手道:“淑妹,這邊來。

    ”淑敏不知何事,忙走到芷華身邊。

    芷華也近上兩步,握住淑敏的玉臂,拉着到了自萍之旁。

    白萍正在心酸腸斷,神智茫然,猛覺芷華把他的手腕抓住。

    芷華立在白萍淑敏中間,雙手握住他二人的臂腕,白萍和淑敏,隻得随着她的拉扯,而把手互相握着。

    芷華退後一步,雙手扶着他二人的肩臂,又接着說道:“今天我本來多此一舉,因為你兩人的婚事,原已定妥。

    用不着我再來多說。

    不過我另有我的一番意思,要向你們請求,你們的戀愛已成功了,中間便是沒有我,當然也照樣能走上這個途徑,不過我仍希望能參加作一個介紹人,到日後我想起你們的婚姻,是由我撮合,總可以得些良心上的安慰。

    并且我這介紹人與其他介紹人不同,也是局中人啊。

    将來你們結婚,我不便出面參加,有話要趁此時說定。

    ”說着向白萍道:“林先生,你和我的緣分,算是滿了。

    咱們發生過那樣的關系,雖然分離,恐怕雙方在三五年中,未能夠淡忘。

    難忘縱難忘,可是各人心内的感想,卻很難說。

    我對你抱歉終身,是不待言了。

    可是你對于我呢,我也猜得出來,當初的情愛是一種,現在的怨恨是一種。

    據我替你設想,你憶起當初的情愛,未嘗不願和我重圓,憶起過後的怨恨,不知如何鄙棄?可是如今我既不配承受你的愛,也不能承受你的愛了。

    你隻對我發揮你的鄙棄怨恨吧。

    至于情愛,你若有念我之時,就請對淑敏多多愛惜。

    ”說着又向淑敏道:“妹妹啊,我待你沒有絲毫好處,今天卻向你無理要求,你和白萍的愛情,固然自有其立腳點,我還要額外求你,從今以後,你要為我,對林先生盡我未盡之心,完我未完之願。

    我活着安慰,死也感激。

    ”又向他二人道:“我祝你們永久和好,便是夫婦偶然有些隔膜,千萬立刻解釋。

    須知道世界上有一個對你們最關心的人,朝夕替你們祈禱上帝啊!我最末還有個要求,就是日後我要專心愛我現在的丈夫,不能再多分心,不特不願和你們見面,并且希望連通信也免去。

    不過在每一年的除夕。

    盼你們給我一張賀年片,使我從上面得到你們快樂的消息。

    ”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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