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龍珍回去,到了張宅,立刻把遇見姐姐的事對大家說了。
祁玲、如眉等本知道龍珍的情形。
最初是畏先接到老褚所寄的訛詐信,告訴了祁玲。
因而畏先和龍珍見面,說明一切。
龍珍看那封信上的住址,便于次日前去尋覓。
居然和錢太太見面。
雖然把姐姐說得悔悟,卻沒把她立刻拯救出來。
龍珍回去一說,大家計議以後。
祁玲主張錢太太既已悔悟,阻礙隻在她現在同居的人。
旁人去了徒費口舌,唯有叫畏先前往,以本夫資格領回妻子,才是名正言順。
便是打了官司,也可大有把握。
龍珍聽了贊成,就派人到公司去請畏先。
湊巧畏先正出了門。
龍珍隻得在公司留下話,請畏先回來立刻到張宅去。
直到晚飯大後,畏先才到張宅。
龍珍忙把見到姐姐的一切都對他說了,并且陳說她悔過之意。
求畏先一同去領她回來。
畏先隻是不肯,言說對太太已傷透了心,任她落到哪裡,絕不重收覆水。
龍珍苦苦哀求,又加祁玲在旁相勸。
畏先方才點頭,卻要求她二人保錢太太永不作出軌的事。
祁玲、龍珍滿口答應,才算對付好了畏先。
龍珍便要立刻前去,為着人多勢衆,約請祁玲、柳如眉同行,一行四人。
坐車到了地方,龍珍引導走入。
到院中便聞屋内有打人的聲音。
龍珍不知又出了什麼事?急忙領頭向裡跑。
馬老婆迎面相攔,被龍珍一把推開,她便進到裡間。
就見錢太太被捆着手,爬在床上。
一個壯漢按着兩腿,一個壯漢用藤條抽打。
旁邊還立着個幹老頭兒,指揮呼喝。
那老褚一見闖入了三位娘子軍,後面還有男人督隊,不由一怔。
那兩個男子也便住手站開。
龍珍直奔到老褚面前,戟指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打人。
”老褚也盛氣問道:“你是哪兒來的?敢管我的家事。
”龍珍指着錢太太道:“她是我的胞姐,我是她的妹妹。
怎麼管不着?”老褚一聽來者是她胞妹,而且錢太太業已變心,自己不能再依原定計劃假充長輩了,隻得硬着嘴道:“我娶了她這些日,就不知道有你這個妹妹。
别在這兒裝渾蛋,快給我滾。
”龍珍罵道:“你這萬惡的東西,你娶她了,她是你的老婆呀。
别你媽的作夢吧。
瞧瞧,她的真正丈夫來了。
”說着向畏先一指。
老褚知道不好。
但他是老奸巨滑的訟棍,心裡具有磨練的肝腸,臨事不受震動。
便仍狡展着道:“誰的丈夫?從外面拉來個男人,就敢蒙混?想要訛詐我呀。
”畏先這時也隻得上前說道:“你姓什麼?”老褚道:“你問不着。
”畏先道:“問不着就不問,可是你說她是你的太太,是真的麼?”老褚道:“怎會不真?我花大洋錢娶的。
”畏先道:“好。
我的女人,是你花洋錢娶的,簡直放狗屁。
”老褚道:“你跑到這裡賴老婆來了。
你的老婆為什麼不住在你家裡?”畏先道:“你給拐出來的呀。
”這時祁玲和如眉已把錢太太松開,扶她坐在床上。
如眉聽畏先的話說得沒勁,就走過将他推開,向老褚道:“你不要狡賴!這樣空口分争,絲毫沒用。
現在放着有本人在這裡。
叫她自己說,你們倆誰真誰假,誰是拐帶,誰是訛賴。
”龍珍接口道:“對呀。
姐姐你自己說,不必害怕。
有我們在這裡,他們不敢把你怎樣。
”錢太太見妹妹帶來了一個美貌的半老徐娘,一個沒鼻子的怪樣少婦,還跟着有畏先,連羞帶愧。
再加上方才所受的淩辱氣惱,早已神智昏愧,聽龍珍一問,才稍清醒,便顫抖着手指老褚道:“他……他……不是好人……”龍珍道:“你别說沒用的話,隻說誰是你的本夫。
”錢太太一瞧畏先,便覺羞愧欲死。
淚汪汪地道:“畏先……錢畏先是我的丈夫。
”老褚聽着已跳起大叫道:“你這娘們受了他們勾串,跟我變了心。
引進奸夫來怔充本夫。
咱們弄場官司。
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人,我不能叫這群東西在我家胡鬧。
”說着又向畏先道:“你既說她是你的女人,被我拐來。
那你怎不告我去?想這樣搶走,要綁票呀?你們趁早滾出去!我等着打官司。
”畏先方要答話,老褚已喚那兩個壯漢道:“把他們趕出去。
”兩個壯漢就要過來。
如眉忽挺身而出道:“老頭兒,你且等等兒,這不是打架的事。
你一動手,我們就喚巡警。
反正你心裡明白,這位錢太太是誰的太太。
你的嘴就比鋼刀還硬,大概也知道這是件什麼事。
提到打官司,不待上堂,你的罪名就定了。
錢太太和這位錢先生是真憑實據的夫妻,有婚書龍鳳帖,見證人也多了。
本來錢太太是為嘔氣跑出來,上了人家的當。
才被你娶過來,你并沒有什麼罪過。
可是一打了官司,錢太太定然一口咬定你是拐帶。
那時恐怕你有口也難分,後悔可就晚了。
我說的是為你的話,你自己想想。
打官司我們很願意,隻聽你的信兒。
立刻喚巡警先一同上警區也好。
”老褚聽了叫道:“你不用吓我。
她是我花錢娶的,我什麼也不怕。
”如眉道:“那麼就打官司吧,你可要想好了,娶人家有夫之婦,媒人是誰?保人是誰?從哪兒娶來的?”說完就叫道:“珍妹妹你出去喚巡警來吧。
”龍珍應着方要出去,老褚這時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似乎要向如眉說話,卻又沒說出什麼。
如眉忙道:“龍珍妹,你等會兒。
聽他怎樣說。
”老褚實在害怕驚官動府,如眉的言語又句句刺着他的心。
他雖然手下有些流氓,但這并非吵打可了的事。
雖然久幹詞訟,但是這件事主腦是錢太太,她已願歸本夫,老褚一經官便得有罪。
他自知甚明,便自十分氣餒,暗自籌維。
今天非敗給她們不可。
隻可退一步想,把女人歸還。
要回些錢來便是便宜,就仍叫道:“你們叫巡警去,我不怕。
反正女人是我花錢娶來,又供養她這些日子。
如今平白地叫你們弄回,我落個人财兩空,那可不成,殺了我也不成。
”如眉聽他口口隻提着錢,已不再争執定是他妻子,就知道這事好辦了。
在來時本已計議停妥,便代作主張,向老褚道:“你隻說花錢花錢,到底花了什麼錢?”老褚道:“錢花多了。
”如眉道:“多了是多少?”老褚順口說道:“我娶她就花了兩百多。
以後在我家這些日,吃喝穿戴,哪不是錢。
總算起來還不是四五百呀。
”如眉冷笑道:“你窮風了,說四千五千不更多麼?”龍珍這時在後面推錢太太道:“你可和他對證呀。
這可要瞧你的了。
”錢太太被龍珍逼着,才開口道:“姓褚的,你别訛。
總共我也沒花過你五塊錢。
在丁馬兒手裡,你也隻花過幾十塊。
别說你還打我,就是沒打,也不能多給你。
”龍珍着急道:“别亂說了。
你隻說他花過多少。
”錢太太道:“總共花過三十塊錢完了。
”老褚叫道:“你那是放屁。
說一塊那可得依呀。
”如眉道:“得得,不必吵了。
珍妹你拿出五十塊錢,給褚先生。
”老褚擺手叫道:“不成不成,你們拿我開心呀。
五十,幾個五十我都花了。
”龍珍已取錢抛在桌上道:“就是這些,還算是特别厚道:你不肯,咱們就打官司。
我看你還是落幾個錢好?還是坐幾年獄好。
”老褚見她們已肯出錢。
認為硬些便可多磨幾文,就裝模作樣的不依。
如眉這才施展出本身的能力。
将昔日在風塵中的口才手段,與老褚對敵、作好作歹。
忽軟忽硬,費了許多口舌,老褚還是咬定非二百元不可。
在他已算大減價了。
如眉因畏先龍珍都不願真個歸官。
隻得在可能範圍中,和老褚對付。
瞧着老褚狡詐可恨,就咬緊牙關,隻不與他添錢。
老褚空費許多做作,交涉也不得勝利。
最後如眉向龍珍道:“珍妹,你到門外去等。
”說着又使了個眼色,龍珍便跑出去,到了院中。
如眉大聲叫道:“你在外邊等着,過十分鐘你姐姐若不出去,你就叫巡警好了。
”龍珍噢應一聲,便到了小門外。
這裡如眉便吩咐道:“錢先生,你和祁玲姐把錢太太架出去吧。
”畏先和祁玲應着。
老褚叫道:“沒給夠我的錢,誰敢出去。
”如眉笑道:“你别胡塗着了。
真想打官司麼?再過一會,巡警來了,再反悔就不成了。
你别打算訛人。
我就算中間的說合人,給你再添二十塊。
若再不行,那就沒法。
”随說就掏出錢來也丢到桌上,叫道:“錢先生,扶着你太太走。
有人攔,咱就爽性别動。
”這時畏先和祁玲已架了錢太太向外走。
如眉向老褚說聲“再見”,也随後出去。
老褚眼瞧着她們,又看看桌上的錢,心想自己本隻給丁馬兒十元,如今得回七倍,已不為少。
若再争持,恐怕她們真打官司,可就反為不美了。
當時就任她們自去,未曾攔阻。
畏先等擁着錢太太出了門,龍珍接着。
聽後面沒有聲息,就知道老褚已然屈服。
大家放心大膽地走出胡同。
尋着幾輛車子坐上去,直奔淑敏家中。
淑敏在醫院看護白萍。
家中隻有式歐接待。
但祁玲因式歐是局外的人,早示意叫他不必上前。
隻由祁玲代作主人,将錢太太扶入自住的房内,安慰了一番。
祁玲和如眉便都退出,隻留他們夫妻姐妹三人。
龍珍才與錢太太各訴别況。
錢太太早先由畏先口中,得知白萍自在北京經營電影公司,龍珍并未相随。
她本對龍珍不甚關心,也沒打聽下落。
今日聽龍珍說了别後所經的波折,才知道她仍在萍飄絮泊。
又想到妹妹如此關切自己,自己竟對她漫不挂心,不由更慚愧萬分。
再聽龍珍說到白萍現在情形,便流淚道:“這都怨我,害了妹妹的終身。
當日我若規規矩矩在家安心度日,不單自己少受許多罪。
并且可以把你和白萍的婚事辦妥。
你倆成了夫妻,随着我住下去。
又何緻到如今反叫你落了空。
”龍珍道:“姐姐,你千萬别提這話。
我本不願嫁白萍,現在連嫁人的心都沒有了。
我在尼姑庵住了很多時候,已經是出家人。
姐姐莫提舊事吧。
”
錢太太歎息一聲,回頭看畏先時,見他正坐在椅上發怔,便叫道:“畏先,我實在沒臉見你,三番五次的太不夠人味兒。
你多耽待我吧,咱們住的房子還沒退麼?”畏先冷笑道:“房子早沒有了,我還留着等誰?今天咱們又見了面兒,真是想不到的。
我把話痛快說了吧,當初咱們是從班子裡認識的。
你不嫌我貧寒,居然肯嫁我。
我很知你的情,可是中間的事也夠叫我傷心。
第一次你趕了我,第二次你又偷人,跟我離散,到今天這是你又翻回頭來。
在你固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可是我已這大年歲,正在幹着正事想要上進的時候,實架不住你再攪和了。
不怕你罵我沒情沒義,我從這回跟你分散以後,覺得比有你時舒服得多。
很願意孤單的過下去,想起你就頭疼,隻盼永遠不見才好。
哪知你又寄信來訛我,龍珍從信上知道住址,尋了你去。
回來就磨着我去把你領回,不瞞你說,我實是一萬分不願意。
經不住龍珍苦苦央求,我為着龍珍的情面,隻可再用丈夫的名義,救你回來,總算盡到了心。
現在你既出來,我的責任算盡了。
以後你和龍珍作伴度日吧。
不要再羅嗦我了。
我隻求清靜着還過我的光棍日月,就感恩不盡。
你若還要跟我湊合,那我就跑了。
”
錢太太和龍珍聽了,一齊大驚。
錢太太更想不到他那樣的一個肉頭,竟能說出這絕情的話來。
但轉而一想,自已一次次的也太對不住他,分明是逼他走上這條路。
本來他肯出頭把自己救回,已然情義不薄。
像自己這樣屢次反複的爛污婦人,他若肯再收留,倒太沒男子氣了。
不過事到如今,自己可怎樣好呢。
她想着恨悔交逼,覺得畏先仁至義盡,自己已非人類。
真沒臉兒再向畏先哀告,隻自低頭啜泣。
龍珍忙向畏先解勸,求他再多看一步。
畏先正色道:“龍珍妹妹,我們的事都在你肚裡。
論當初我本是窮光蛋,從她嫁了我,才吃了一兩年飽飯,這是我受的恩德。
可是受的氣也多了,以後她趕我出來,在外面流落。
幾乎沒讨了飯。
好容易混得像個樣兒,在公司作了職員,偏巧她叫周瑞樓害了。
從南方跑回北京,帶着一身瘡疥,在街上叫化。
我遇上怎能不管。
給她把病治好,現為她賃了房子,一同度日。
她從第二次跟了我,比以前更不正經。
一天天出去胡作非為,還不必說。
居然又姘上流氓,把我掙來的錢倒貼給别人。
一時供給不到,就上公司拚命打鬧,丢我的臉。
真逼得我遍身是債,走頭無路。
幸虧被我撞見奸夫,當面說講的離散了,我才算逃了活命。
如今她在外面現眼完了,又回來攪我。
我可實在對不起,無論如何,也不敢跟她湊合。
當初我雖然挨罵受氣,總算受過她的好處,所以第二次我收留她。
到現在我的恩也報盡了,她的孽也造夠了。
我們最好各奔前程。
珍妹妹,你是明白人。
要說公道話,我這樣辦是不是應該。
你若說我應該還收留她。
這一但叫她害到頭兒,不許躲避,那我就依着你的話,拚着這一輩子倒黴到頭。
”龍珍聽畏先這一套軟中硬的言語,真覺難以回答。
暗想自己姐姐實是不争氣,無怪畏先說着理長。
而且照姐姐以前的行為,畏先收留她實等于收個敗家精,自己怎能強迫着畏先。
但是若任他們分離,姐姐雖在中年,卻已作踐得老醜不堪。
想另尋歸宿,恐怕很難。
姐姐又不像别人,可以獨身下去。
為今之計,隻有看姐姐能否力改前非,無奈她那沒準的脾氣。
又難能擔保,想着不由為難。
錢太太那裡忽然大哭起來,奔到畏先面前,撲地跪下道:“畏先,你說得全對。
我實在沒羞沒臊。
該殺該刮,現在後悔也晚了。
我雖是窯子出身,也懂得女人的規則,應該老實着跟一個丈夫。
以前那樣胡鬧,簡直被鬼催的,太給你丢臉,叫你傷心了。
事到如今,我若死了也罷。
偏又不死,留下這沒着落的身子可向哪裡交代呢?我現在說後悔說學好,你也未必信。
再說我也沒别的指望。
你不必念什麼夫妻情分,把我接回去當太太。
就是你肯,我也沒臉那樣享受。
隻求你把我當個老媽子,容我盡心伺侯你過個十年八載。
你若瞧着我好了,再把我升作太太。
那是你的恩典。
若是我還不學好,你随便哪時候把我趕出來,我也不敢賴住你。
你多看一步吧。
”
龍珍聽着,更覺奇怪。
方才畏先能說那樣一套有條有理的硬話,已然新鮮。
當初他原是連屁都不敢響的。
在北京挂了二年律師牌,出名的法官,始終沒到法院去過一次。
如今竟把口齒曆練到這種程度。
若早能如此,豈不可以自食其力,不緻受姐姐的氣了。
現在姐姐居然也能說出這一套明情達理的人話,并且混氣也退淨了,竟肯對畏先下氣,想必火有覺悟。
他若也早能如此,豈不從早便歸了正果,何緻受這許多磨折?或者他夫妻敗運已過,都變了樣兒,要向上走了。
想着便眼瞧畏先看他怎樣。
畏先這次好似已有了決心,任錢太太哭求,仍沉着臉兒不語,半晌才道:“你不用求我,我方才不是說了,就請你回去,也沒有關系。
可是你知道害我背了多大的債,你隻顧倒貼流氓,用錢就到公司去訛。
我為顧臉面,借錢給你。
現在外欠已有好幾百。
公司裡隻能吃飯睡覺,不能再支薪水。
現在我便願意留你,又哪有錢養你呢?”錢太太哭道:“我不怕受苦。
你給我弄一間狗窩,吃殘羹冷飯,我也不怨。
”畏先道:“狗窩也得花錢賃,冷飯也得用錢買呀。
我一個小錢拿不出來,卻沒法子。
據我算着,有一年工夫,可以把舊債還清。
那時我有了錢,一定接你。
現在你且另投生路吧。
”
龍珍聽畏先又說出這們一套,更明白這位姐夫經過幾年磨練,真是閱曆大長,居然會敷衍手段了。
但他提到經濟問題,明是藉此難題推脫。
哪知這樣倒是給姐姐開了路兒,想着便叫道:“姐夫,你真是欠了那些債,真養不起家口了麼?”畏先道:“不信你到公司去問,況且還有白萍作證見。
他知道我實虧多少錢。
”龍珍道:“比如你沒有這些債務,身上輕松了。
可以把我姐姐接去一同住麼?”畏先道:“将來我隻要有這一日,定然接她。
”龍珍道:“我說是現在,不是将來。
”畏先道:“現在……現在可辦不到。
”龍珍道:“姐夫你瞧我姐姐還給你跪着呢,你無論如何也該念些舊日情分,把她收留。
現在我問你,你所說那些困難,若有人給你消解了,叫你還按日從公司領全份薪水,你能立時接她同居麼?”畏先對太太實已深惡痛絕,雖然他困窘也是實情,實際是用這辦法,可以使龍珍姐妹知難而退,自己脫個清靜。
卻不料龍珍會問出這等話來,他想了想,深恐龍珍把她姐姐再推到自己身上,忙改口道:“我方才說再過一年半載,不隻為還清債務。
還在這長時候裡,看看她能學好不能。
若叫我立時收留,那可不成。
她跟流氓混了許多日子,才請回來。
好像野獸回籠一樣。
知道她野性退了沒有?誰敢招惹她呀。
”
錢太太聽了哭道:“畏先,你别這樣說。
我實在後悔了,你往後瞧,我若再像從前,你打死我。
”畏先冷笑道:“我是往後瞧呢,咱們瞧一年再說。
”龍珍這時已看透畏先的心意,知道他實在不願重收覆水了。
本來自己姐姐容貌變得如此醜陋,而且積蓄全空。
畏先收留她隻有供她吃穿,絕不會從她身上得到好處。
畏先現時雖然練達多了。
但是他昔日貪财愛小的脾氣,未必能改。
以前受姐姐收拾,是出于無可奈何。
如今好容易脫了套兒,再叫他上套,當然不幹。
料想規矩着央求他,未必有效。
隻可想個出奇制勝的法子,叫他自己情願才成。
便先把錢太太扶起道:“姐姐,你先起來,咱們慢慢商量。
姐夫你也仔細想想,你們等着我。
我去弄些東西吃,到現在還沒用晚飯呢。
”說完便跑出房去,到上房見祁玲如眉正在安排就寝。
龍珍叫道:“二位姐姐,先别睡,替我出個主意。
畏先不肯要我姐姐了,這可怎麼辦呢?”
祁玲笑道:“我正和柳姐在這裡說呢,畏先若再要你姐姐,倒太沒丈夫氣了。
”龍珍道:“您可别這麼說。
他若不要我姐姐,可怎麼得了。
”如眉道:“有什麼不得了,我們三個人都沒有丈夫,照樣一天天的活着。
”龍珍道:“她可不能比咱們,守着丈夫還胡亂偷摸呢。
如今就算她完全悔改了,叫她過孤單日子也是不成。
你們替我想個法子,還叫她倆圓全了吧。
”祁玲便問畏先是什麼情形,龍珍仔細地說了一遍,如眉聽着道:“畏先這人是什麼性情?吃軟吃硬?你說說,咱們好想法制他。
”龍珍道:“我已想到了,畏先是個貪财膽小好占便宜的人。
倘若現在我姐姐手裡還有體己,這事就好辦了。
可惜她隻剩了一條窮命,我手裡還有三四百元的東西,已打算給她。
不過這點點兒打不動畏先的心。
”祁玲想了想道:“可惜白萍病着,若是他出來跟畏先說,畏先定能老實答應。
”如眉道:“可是這事不能動壓力,人家錢畏先本就夠忍氣吞聲了。
”祁玲道:“據我想,這樣吧,畏先既然說養不起。
咱們就想法給她幫忙,我可以拿出幾百塊錢來,再加上珍妹妹的東西。
湊夠了八百塊,送給畏先。
他若不肯,咱們就許着他等白萍病好,替他增加薪水。
這樣他大約不能再推托了吧。
”龍珍道:“祁姐幫忙尚還可以,至于公司裡長薪水一節,咱們外人那能亂作主呢?”祁玲笑道:“作主當然不成,不過你若出頭對白萍一說,他沒個不答應。
”龍珍一紅臉兒,搖頭道:“我根本就不能和白萍見面。
你這主意簡直辦不到。
”如眉道:“我還可以幫些錢,咱們先想想跟錢畏先怎樣交涉?”祁玲忽然笑道:“你們知道畏先在公司有個外号兒麼?人家都叫他作賤骨肉兒。
他有些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脾氣,咱們可以對他軟硬一齊來。
先湊上錢給他,他若點頭,便算沒事。
若還拿糖,咱們就幫着錢太太跟他動強硬手段。
”龍珍笑道:“你這法子,對待畏先倒是滿合式。
本來方才在那屋裡,看着我姐姐跪着央告,他還揚臉兒打官話,那時我心裡就想,倘或我姐姐不是心裡抱愧,隻要一瞪眼睛,揪住連打帶罵,外加撒潑。
畏先立刻就百依百随了。
”祁玲道:“那麼咱就這樣辦。
雖然好像欺負畏先,可是為成全他們夫婦,也就不管許多了。
不過咱們怎樣入手呢?”龍珍道:“現在恐怕來不及了。
”祁玲道:“你說怎麼來不及,我這兒錢倒現成,箱子裡有兩千存項。
”龍珍道:“我想先租兩間房子,把我姐姐接過去。
再和畏先交涉。
那就方便多了。
”祁玲道:“依你說,今天還放畏先走麼?”龍珍道:“自然得放他走,淑敏又沒在家。
咱們私自留下個女客,還沒什麼。
再留下個男子,未免太沒道理。
”祁玲道:“也是,那麼你把畏先打發了吧。
他走了,咱們再仔細商量。
”龍珍便出去仍回到廂房。
見姐姐在床上躺着,畏先卻倒背手來回亂踱,便叫道:“姐夫,我出去半天,你們還沒講合麼?”
畏先搖頭道:“有什麼可講。
你也不必再多說。
隻有過後慢慢想法,現在何必自費唾沫。
”龍珍道:“我也不忍太逼迫你,實在辦不到,有什麼法子?可是我姐姐沒着沒落,你雖沒力量收留,也該替想個法子。
現在太晚了,又在人家裡不便。
你先回去,明天午後請你再來一趟,仔細商量。
”錢畏先一聽龍珍肯放他,不由暗喜。
心想隻要你放我走了,我若自投羅網來打麻煩,那才怪哩,便含糊應道:“好吧,天真不早了,咱們明天見。
”龍珍明知他的心意,也不挽留,就送他到大門外,才向他附耳說道:“你可别想躲開不管,明天過三點不來。
姐姐就到公司去,你自己估量着。
”畏先倒抽一口冷氣道:“她還有臉去尋找?”龍珍道:“你若太沒情沒義,氣極了她。
什麼事作不出來?難道她還怕你宣布她的醜事麼?那時她沒紅臉,你先難看死了。
”畏先無奈,隻得應道:“我來,一定來。
可有來了也沒辦法。
”龍珍笑着應了一聲,等他走遠,才關上門。
回到後院上房,和祁玲如眉又湊到錢太太那裡,大家勸錢太太對畏先拿出些威風來。
錢太太卻自覺慚愧,無顔再強迫畏先。
祁玲見她悔過似出至誠,就道,“你隻要将來對得住他,現在兇上一回,不算什麼。
要不動利害手段,他還是不肯要你,反倒沒好結果。
你若覺着虧心,等以後住到一處。
多叫他享些幸福就補過來了。
世上男子都是這樣賤脾氣,牽着不肯走。
一打八百裡。
你就依我們的主意吧。
”說着大家又計議一下。
祁玲和如眉共湊出七百塊錢,交給龍珍。
龍珍手裡也有些值錢首飾,放在一處存着,當時便分作兩屋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龍珍便出去置買家俱和應用物件。
祁玲卻在張家左近一個空院裡,代賃了兩間房子,交了一月房錢。
龍珍回來,便把購來的家俱等安置在新房中。
祁玲又送了一套衾枕被褥和許多舊衣。
忙到午時,業已把這小家庭整理就緒。
吃過午飯,祁玲如眉便陪着錢太太到新房去。
隻留下龍珍等侯畏先。
到了約定時刻,還不見畏先到來,龍珍便打電話到公司去問。
畏先還在公司,卻說事忙不能立刻前來。
龍珍道:“你再不來,我姐姐就走了,限你二十分鐘。
”說完便把電話斷了,過了約一刻鐘,畏先果然來到。
龍珍便領他到了新房子裡。
畏先進去,見錢太太大馬金刀的在床上坐着,不似昨夜委頓的神氣,還有祁玲和如眉在旁。
他方詫異這是誰的家,祁玲已叫道:“錢先生請坐。
”畏先知道祁玲和淑敏同住,以為這裡是如眉的住處,就坐下搭讪說道:“柳小姐這房子很幹淨,在這裡住了多少時候了。
”如眉笑道:“你看這房子好麼?”畏先道:“好。
”祁玲接口道:“你今天就住在這兒呢,不必走了。
”畏先愕然,以為祁玲和如眉玩笑,就不敢答話。
龍珍卻道:“姐夫,你别糊塗了。
這是你的家,昨夜你不是說債務太重,立不起家麼。
祁姐和柳姐聽說,就出錢租房買家俱,給你們立了這份家。
這是好心成全你們夫婦,你該謝謝人家。
”
畏先聽着一怔,忙立起道:“這……這是怎麼……。
論起人家一片好意,可是我昨天說的,不能錯了主意。
有了住處,我還沒有進項,養不起她呀。
”龍珍道:“你昨天說要等過一年後把債還清了,才能養我姐姐。
不知你有多少債?”畏先道:“多了,六、七百,一年中還不完。
”龍珍笑着把桌上放的小包裹解開道:“現在祁姐柳姐還幫你許多錢。
這現款足夠還債,這首飾留着當存項。
你還說什麼?”畏先望着那包裹中的财物,癡立半晌不語。
祁玲道:“錢先生,我們不願看你夫妻分散,才盡了這點兒心。
雖然微薄,可是把你的困難都算解了。
你從此可以跟太太團圓,應該喜歡,還發什麼怔呢。
”畏先看着衆人,又搔着頭想了一會,忽然向祁玲如眉龍珍三人各作了個大揖,說道:“你們三位的心太好了,我謝謝。
隻是……我對不起,不敢領這份情。
着實話。
其實在不願意和這婆娘再湊合了。
昨天那是推托,如今您幾位雖給辦好了,我還是不能要她,您們免費心。
”祁玲等聽畏先真說出這等話來,方在互相望着,畏先又道:“莫說她在這一次又作了許多丢臉的事,便是……”才說到這裡,忽然錢太太嗷的叫了一聲,霍地從床上撲到畏先面前,劈胸把他抓住,吧吧吧先來了三個反正嘴巴,才大罵道:“姓錢的,你今天算得着理了。
我是因為在衆位好朋友面前,自覺有對不住人的地方,才對你低聲下氣。
你得理不饒人,我越退你越向前欺呀。
這可實在叫我喘不出氣。
咱們誰也别怕丢人,擺擺這個理兒。
現在我是倒了運,存項全空,人也老了。
你自然恨不得推出我去。
口口聲聲說我被别人睡過,不能再要了。
姓錢的,從幾時懂得要這種臉呀。
現在我不錯跟别人睡了,你不收留我,很說得下去。
世上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願意有養漢老婆的呢。
可是我得問你,當初你頭次要我的時候,我是坐家的黃花閨女麼?那時候我是真正地道的窯姐呀。
不瞞你說,這次我出去才換了兩三個男人,有限得很。
那時候可是一天換一個,連你也在數。
每天客人才松開我走了,你就趕熱被窩去。
那時沒聽見你嫌我,并且接娘娘似的,央告着要把我娶回家去。
現在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你怎麼會揭我的短兒了,我比當初差了什麼?哦,我沒錢了。
要象當初手裡有個幾萬,你還是不懂得要臉。
姓錢的,今天咱們拚了吧。
”說着又向衆人道:“你們别笑我不要臉,我們始終就沒有臉。
當初我賣口的錢,不知被他花了多少。
如今我老了,賣不出錢,他就不管我了。
你們評評理兒,這小子是人不是?”如眉接腔道:“原來錢先生當初吃過太太,那可太沒良心。
”祁玲也道:“錢太太說的對,老錢你吃魚别嫌腥,嫌腥别吃魚。
要把魚吃得隻剩骨頭,又嫌腥了,這是混帳行子。
”畏先這時幹瞪白眼,知道進了她們的陣式,恐怕難讨公道。
又加被打得頭昏眼花,心中早畏怯了。
但聽錢太太提說舊事,祁玲如眉從旁譏诮,不由羞惱成怒,向錢太太道:“你提起舊事,我更想起你的好處。
才娶你的一、二年裡,我雖然受你養着,可是成天受氣,打過來罵過去。
你還當是待我有恩哪。
”
錢太太罵道:“好忘恩負義的小子,我要花錢娶我,還許你打我罵我呢。
既吃着我,就得叫我順氣兒。
你隻想若沒我管你的白飯大餅,你小子早喂北京狗了。
如今敢說不知情。
”畏先道:“就是知情,我也報答過你了。
現在你還羅唣。
……”錢太太叫道:“你不能這樣說,我嫁過你就得吃你一世。
”畏先道:“我并沒含糊。
誰叫你不好生吃。
”龍珍看姐姐說話着三不着兩,眼看要被畏先問倒,就叫道:“姐姐少叙這些閑文,快說真個的吧。
”錢太太聞言,立刻拉住畏先向外走,喊道:“咱們算到了頭兒,我死你也别活。
一塊跳河去。
“畏先知道若被她拉出去,不知要如何出醜,哪裡肯動,隻和她支撐着亂罵。
錢太太趁勢揪住他,手口交施,撤去潑來。
莫看錢太太對外人常忍受欺侮,對畏先卻猶有舊日餘威。
畏先也保存着舊日受壓迫的奴性,仍是不敢和太太對敢。
畏先也知道她是急了,在這拚命的局面之下,除了自己讓步,絕無辦法。
但一時還不好反口央告,隻可一面支持,一面和她講理。
求祁玲主持公道:無奈錢太太隻能用武力取勝,一講理便要失敗。
祁玲本是幫着錢太太的,明知畏先處于受欺的地位,竟也不加援手。
等錢太太把畏先蹂躏夠了,祁玲才出頭說話,卻仍十分偏袒,畏先冤苦難青。
錢太太還要和他跳河覓井,如眉便過來勸解,先拉住錢太太。
然後對畏先道:“錢先生你不能這樣沒情義,現在她落到這般光景,你不管她,她除了尋死有什麼法子。
當初你若沒沾過她的好處,她死也不能羅唣你。
誰叫你依賴過她幾年呢,她可就不能叫你脫清靜了。
你也想開些,她已然聲說後悔改過,大家又湊出錢來幫忙。
你是漂亮的,早就該知道意味,如今惹得她拚了命,你可怎樣?”祁玲接口道:“柳姐不必說這些,隻問錢先生還肯和太太團圓不肯。
”畏先委屈着道:“你們衆位瞧瞧,我還沒和她到一處,就挨了這頓打。
以後日子長了,我還活得了麼?”龍珍道,“姐夫,你别拿這事托詞兒。
昨天姐姐和我背地裡說話,還隻覺對不住你,當面也跪着央告過。
今天這一場,是你逼出來的。
現在你要明白,我姐姐已有了這份家,還有千數塊錢。
便沒有你,她暫時還餓不死。
所以這樣和你打鬧,隻為念着夫妻情義,不忍離開。
事情變成她要收留你,并不是求你收留她了。
你隻要點頭,這小家庭又算成立起來。
夫妻和和美美一過日子。
若還固執着呢,可沒有你的便宜。
她就是不跟你拚命,大約你在公司裡的職業也不能長久了。
”畏先聽着心裡已然軟化,遲疑一會,才道:“我再和她湊合,以後誰能保她好生度日,不偷野漢子,不欺負我。
”祁玲聽他口氣中已經應允,就答道:“我們全能擔保。
她以後若再作壞事,我們也不饒她。
”畏先坐在椅上,冤聲冤氣地道:“我還有什麼法子,你們瞧着辦吧。
反正我這一輩子的運氣,算交代了。
”祁玲道:“你答應就少說閑話。
太太方才打了你,叫她給你陪個禮兒。
”說着拉過錢太太向畏先拜了兩拜,就勢推到畏先身上。
大家格格亂笑着跑出去,将門從外面鎖了。
畏先叫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快開門,别搗亂。
我們又不是年輕的兩口子,叫外人瞧着多難看。
”祁玲在外面道:“兩位久别重逢。
請多耐煩兒,就年輕半天吧。
等晚上我們送飯來,開了門你們再老。
”說完大家嘻笑而去。
畏先低頭悶坐不語,錢太太居然真年輕了。
過去溫溫存存地哄着他。
過了半天,畏先怒惱全消,瞧着那一筆自得的錢,心裡高興,又加受着向未所有的殷勤,竟在片刻之間夫婦又言歸于好。
錢太太為表示好感,還拉畏先到床上團圓了一次。
畏先覺得太太曾經滄海,重返舊居,未必沒有五嶽歸來不看山的滋味。
錢太太也因經過趙八丁馬兒那等雄偉的五嶽,再玩賞畏先這培樓小山,未免典味稍差。
原來當初那土棍趙八,不特戰術高超,而且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