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小市所占地方雖然并不大,東東西西可不少,百十處地攤上出賣的玩意,和三家舊木器店的陳貨,内中不少待價而沽的破爛,居多還是十七八九世紀的遺存,現在說來,都應當算作禁止出口的“古文物”了。
小市西南角轉彎處,有家專賣外文舊書及翻譯文學的小鋪子,窮學生光顧的特别多。
因為既可買,又可賣,還可按需要掉換。
記得達夫先生在北京收了許多德國文學珍本舊書,就多是在那裡得到的。
他用的方法十分有趣,看中了某書時,常前後翻了一翻,故意追問店中小夥計:
“這書怎麼不全?”本來隻二三本的,卻向他們要第四本,好湊成全份。
書店夥計不識德文,當然不明白有無第四本。
書既不全,于是隻好再減價一折出售。
人熟了點,還可随意借書,收條也不用給。
因為老北京風氣,說了算數。
我就采用這個辦法,借看過許多翻譯小說。
青春生命正當旺盛期,僅僅這些書籍是消耗不了的,所以同時和在家鄉小城市情形一樣,還有的是更多機會,繼續來閱讀“社會”這本大書。
因為住處在前門附近偏西一條小街上,向西走,過“一尺大街”,就進入東琉璃廠鐵栅欄門,除了正街懸挂有招牌的百十家古董店、古書店、古畫店和舊紙古墨文具店,還有橫街小巷更多的是專跑舊家大宅,代銷古玩和其他東東西西的單幫戶。
就内容言,實在比三十年後午門曆史博物館中收藏品,還充實豐富得多。
從任何一家窗口向裡望去,都可以見到成堆瓷器漆器,那些大畫店,還多把當時不上價的,不值得再裝裱的破舊書畫,插在進門處一個大瓷缸中,露出大小不一的軸頭,讓人任意挑選。
至多花錢十元八元就可成交。
我雖沒有财力把我中意的畫幅收在身邊作參考資料,卻有的是機會當别人選購這些畫幅時,得便看看,也從旁聽聽買賣雙方的意見,因此增加不少知識。
若向東走,則必須通過三條街道,即廊坊一二三條,或更南些些的“大栅欄”,恰恰是包括了北京市容精華的金銀首飾店鋪,玉翠珠寶鋪,滿清三個世紀象征皇權尊嚴和富貴的珍貴皮貨店,名貴綢緞呢絨匹頭店,以及麝香、鹿茸、熊膽、燕窩、牛黃馬寶藥物補品店。
盡管随走随停,大約有二十分鐘,就可到達當時北京城最熱鬧的前門大街。
市面所有大小商店,多還保留明清以來的舊格局,具有各種不同金碧煌煌古色古香高高聳起的門樓,點綴了些式樣不同的招牌,和獨具一格的商标。
有的還把獨家經營的貨樣,懸挂在最顯眼處,給生熟主顧一望而知。
到了前門大街,再筆直向前走去,過了珠寶市以後,就還有上百家大小挂貨鋪,内容更是豐富驚人。
若說琉璃廠像個中國古代“文化博物館”,這些挂貨鋪就滿可以說是個明清兩朝由十四世紀算起,到十九世紀為止的“人文博物館”。
舉凡近六百年間,象征皇權的尊嚴起居服用禮樂兵刑的事事物物,幾乎多集中于這些大小店鋪中,正當成廢品加以處理。
一個有心人都可望用極不足道的低廉價錢,随心所欲不甚費力就可得到。
什麼“三眼花翎”,“雙眼花翎”頭品頂戴連同這種王侯公卿名位自來舊紅纓涼帽,天青甯綢海龍出鋒外套,應有盡有一切随身附件,丹鳳朝陽嵌珠點翠的皇親國戚貝勒命婦的冠戴,原值千金的“翠玉翎管扳指”,“欽賜上用”成分的荷包,來自大西洋的整匹“咔喇”,大紅猩猩氈的風帽,以及象牙虬角的“京八寸”煙管,紫檀嵌螺钿的鴉片煙具,全份象牙精雕細磨而成的鼻煙用具,烏銅走銀的雲南福祿壽三星,總兵提督軍門的整份盔甲,王公貴戚手上輕搖的芝麻雕白羽扇,以至出自某某王府祖傳三代的祠堂中供奉的寫真大像,都在大拍賣處理中,招邀主顧。
進出店鋪這些洋人洋婆子,好事獵奇,用個十元八元就可得到。
天橋一帶地攤上,還更加五光十色,耀人眼目,整匹的各色過時官紗、洋绉、闆绫、官緞,都比當時流行的三友牌“愛國布”還不值錢,百十種攤在路邊土地上,無人過問。
皮毛部分則在陳雜皮貨堆中,隻要稍稍留心,随時可以發現天馬玄狐倭刀腿七分舊的料子,還有宋代以來當作特别等級的馬具狨座,經過改動的金絲猴炕墊背心,和全頭全尾的紫貂北獺……這類物色,十多年前有的隻有皇上欽賜才許服用的特别珍貴皮毛衣物,隻要你耐煩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