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文學的同“名士風度”發生關系,當在魏晉之間,去時較遠似乎還無所聞。
魏晉以後,能文之士,除開奏議賦頌,原來就在向帝王讨好或指陳政治得失有所主張,把文章看得較嚴重外,其他寫作态度,便莫不帶一種玩票白相的神氣。
或作官不大如意,才執筆雕飾文字,有所抒寫,或良辰佳節,湊興幫閑,才作所謂吮毫鋪素的事業。
晉人寫的小說多預備作文章時稱引典故之用,或為茶餘酒後閑談之用,如現存《博物》、《述異》、《世說》、《笑林》之類。
唐人作小說認真了一些,然而每個篇章便莫不依然為遊戲心情所控制。
直到如今,文學的地位雖同時下風氣不同,稍稍高升一些,然而從一般人看來,就并不怎樣看得起它。
照多數作家自己看來,也還隻算一種副業。
一切别的事業似乎皆可以使人一本正經裝模作樣的作下去,一提到寫作,則不過是随興而發的一種工作而已。
倘若少數作者,在他那份工作上,認真莊嚴到發癡,忘懷了一切,來完成他那篇小說那些短詩那幕戲劇,第一個肯定他為傻子的,一定也就是他同道中最相熟最接近的人。
過去觀念與時代習氣皆使從事文學者如票友與白相人。
文學的票友與白相人雖那麼多,這些人對于作品的珍視,卻又常常出人意料以外。
這些人某一時節卷起白襯衫袖口,到廚房裡去炒就一碟嫩雞子,完事以後得意的神氣,是我們所容易見到的。
或是一篇文章,或是一碟雞子,在他們自己看來總那麼使他們感到自滿與矜持。
關于烹調本是大司務作的專門職業,先生們偶爾一作,帶着孩子們心情覺得十分愉快,并不怎麼出奇。
至于研究文學的,研究了多年以後,同時再來寫點自己的,也居然常常對于自己作品作出“我居然也寫了那麼一篇東西!”的神氣,就未免太天真了。
就是這一類人,若在作品中發生過了類乎“把菜收回重新另作”的情形時,由于羞惱所作出的各種事情,有時才真正古怪得出人意外!
隻因為文學者皆因曆史相沿習慣與時下流行習氣所影響,而造成的文人脾氣,始終隻能在玩票白相精神下打發日子,他的工作興味的熱誠,既不能從工作本身上得到,必需從另外一個人方面取得贊賞和鼓勵。
他工作好壞的标準,便由人而定,不歸自己。
他又像過分看重自己作品,又像完全不能對于自己作品價值有何認識。
結果就成了這種情形。
他若想成功,他的作品必永遠受一般近在身邊的庸俗鑒賞者尺度所限制,作品決不會有如何出奇炫目的光輝。
他若不欲在這群人面前成功,又不甘在這群人面前失敗,他便隻好擱筆,從此不再寫什麼作品了。
倘若他還是一種自以為很有天才而又懷了驕氣的人呢,則既不能從一般鑒賞者方面滿足他那點成功的期望,就隻能從少數帶着胡塗的阿谀贊美中,消磨他的每個日子。
倘若他又是另一種聰明不足滑跳有餘的人呢,小小挫折必委屈到他的頭上,因這委屈既無法從作品中得到卓然自見的機會,他必常常想方設法不使自己長受委屈;或者自己寫出很好的批評,揄揚吹噓,或别出奇計,力圖出名,或對于權威所在,小作指摘,大加頌揚。
總而言之,則這種人登龍有術,章克标先生在他一本書中所列舉的已多,可不必再提了。
近些年來,對于各種事業從比較上皆證明這個民族已十分落後,然而對于十年來的新興國語文學,卻似乎還常有一部分年青人懷了最大的希望,皆以為這個民族的組織力、道德性與勇敢誠樸精神,正在崩潰和腐爛,在這腐爛崩潰過程中,必然有偉大的作品産生。
這種偉大文學作品,一面記錄了這時代廣泛苦悶的姿态,一面也就将顯示出民族複興的健康與快樂生機。
然而現在玩票白相的文學家,實占作家中的最多數,這類作家露面的原因,不屬于“要成功”,就屬于“自以為成功”或“設計成功”,想從這三類作家希望什麼紀念碑的作品,真是一種如何愚妄的期待!一面是一群玩票白相文學作家支持着所謂文壇的場面,一面卻是一群教授,各抱着不現實願望,教俄國文學的就埋怨中國還缺少托爾斯泰,教英國文學的就埋怨中國無莎士比亞,教德國文學的就埋怨中國不能來個歌德。
把這兩種人兩相對照起來時,總使人覺得極可憐也極可笑,實則作者的态度,若永遠是票友與白相人态度,則教授們研究的成績,也将同他們的埋怨一樣,對于中國文學理想的偉大作品的産生,事實上便毫無幫助。
偉大作品的産生,不在作家如何聰明,如何驕傲,如何自以為偉大,與如何善于标榜成名,隻有一個方法,就是作家“誠實”的去做。
作家的态度,若皆能夠同我家大司務态度一樣,一切規規矩矩,凡屬他應明白的社會上事情,都把它弄明白,同時那一個問題因為空間而發生的兩地價值相差處,得失互異處,他也看得極其清楚,此外“道德”,“社會思想”,“政治傾向”,“戀愛觀念”,凡屬于這一類名詞,在各個階級,各種時間,各種環境裡,它的伸縮性,也必需了解而且承認它。
着手寫作時,又同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