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照進小廚裡。
玻璃窗被迫得往裡凹進去。
阿小橫了心走過兩條馬路,還是不得不退回來,一步拖一步走上樓來,摸到門上的鎖,開了門,用網袋包着手開了電燈,頭上身上黑水淋漓。
她把鞋襪都脫了,白緞鞋上繡的紅花落了色,紅了一鞋幫。
她擠掉了水,把那雙鞋挂在窗戶鈕上晾着。
光着腳踏在磚地上,她覺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得像石闆。
廚房内外沒有一個人,哭出聲來也不要緊,她為她自己突如其來的癫狂的自由所驚吓,心裡模糊地覺得不行,不行!不能一個人在這裡,快把百順領回來罷。
她走到隔壁去。
幸喜後門口還沒上闩;廚房裡還點着燈。
她一直走進去,拍拍玻璃窗,啞着喉嚨叫:"阿姐,開開門!"對過阿媽道:"咦?你還沒回去?"阿小帶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現在這斷命路又沒有燈,馬路上全是些坑,坑裡全是水──真要命!想想還是在這裡過夜罷。
我那癟三睡了沒有?還是讓他跟我睡去罷。
"對過阿媽道:"你有被頭在這裡麼?"阿小道:"有的有的。
"
她把棉被鋪在大菜台上,下面墊了報紙,熄了燈,與百順将就睡下。
廚房裡緊小的團圓暖熱裡生出兩隻蒼蠅來,在頭上嗡嗡飛着。
雨還是嘩嘩大下,忽地一個閃電,碧亮的電光裡又出了一個蜘蛛,爬在白洋磁盆上。
樓上的新夫婦吵起嘴來了,訇訇響,也不知是蹬腳,還是被人推撞着跌到櫥櫃或是玻璃窗上。
女人帶着哭聲唎唎啰啰講話,仿佛是揚州話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傾聽,心裡想:"一百五十萬頂了房子來打架!才結婚了三天,沒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規矩……"她朦胧中聯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經給新房裡特别裝上了地闆,秀琴勢不能不嫁了。
樓上鬧鬧停停,又鬧起來。
這一次的轟轟之聲,一定是女人在那裡開玻璃窗門,像是要跳樓,被男人拖住了。
女人也不數落了,隻是放聲号哭。
哭聲漸低,戶外的風雨卻潮水似地高起來,嗚嗚叫嚣;然後又是死寂中的一陣哭鬧,再接着一陣風聲雨聲,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顯明地加上去的音響效果。
阿小拖過絨線衫來替百順蓋好,想起從前同百順同男人一起去看電影,電影裡一個女人,不知怎麼把窗戶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風雨的街頭,她歪歪斜斜在雨裡奔波,無論她跑到哪裡,頭上總有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
阿小苦惱地翻了個身,在枕頭那邊,雨還是嘩嘩下,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
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時候,哥兒達帶了女人回來,到廚房裡來取冰水。
電燈一開,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順睡夢裡唔唔呻吟,阿小醒了,隻做沒醒,她隻穿了件汗衫背心,條紋布短,側身向裡,瘦小得像青蛙的手與腿壓在百順身上。
頭上的兩隻蒼蠅,叮叮的朝電燈泡上撞。
哥兒達朝她看了一眼。
這阿媽白天非常俏麗有風韻的,卸了裝卻不行。
他心中很覺安慰,因為他本來絕對沒有沾惹她的意思;同個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
何況現在特殊情形,好的傭人真難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兒達捧了一玻璃盆的冰進去。
女人在房裡合合笑着,她喝下的許多酒在人裡面晃蕩晃蕩,她透明透亮的成了個酒瓶,香水瓶,躺在一盒子的淡綠碎鬈紙條裡的貴重的禮物。
門一關,笑聲聽不見了,強烈的酒氣與香水卻久久不散。
廚下的燈滅了,蒼蠅又沒頭沒腦撲上臉來。
雨仿佛已經停了好一會。
街下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麼,隻聽得出極長極長的憂傷。
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
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憂都挑在他子上。
第二天,阿小問開電梯的打聽樓上新娘子為什麼半夜三更尋死覓活大鬧。
開電梯的詫異道:"哦?有這事麼?今天他們請客,請女家的人,還找了我去幫忙哩。
"還是照樣地請了客。
阿小到陽台上晾衣服,看見樓下少爺昨晚乘涼的一把椅子還放在外面。
天氣驟冷,灰色的天,街道兩旁,陰翠的樹,靜靜的一棵一棵,電線杆一樣,沒有一點胡思亂想。
每一株樹下團團圍着一小攤綠色的落葉,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涼仿佛是隔年的事了。
那把棕漆椅子,沒放平,吱格吱格在風中搖,就像有個标準中國人坐在上頭。
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與皮。
一張小報,風卷到陰溝邊,在水門汀闌幹上吸得牢牢地。
阿小向樓下隻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麼些人會作髒!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