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仲膺和淑敏進了公司大門,他本懷着一種虛矯之氣,恨不得一進門便見着白萍芷華的面,立刻把自己的意見表示出來,不待他二人回話,自己便揚長一走,任憑千呼萬喚,絕不回頭。
從此天涯海角,做個流落之人,生死無關,悲歡不礙,永遠得着大解脫了。
但進門以後,見一個空曠寥落的大院,不知白萍住在哪裡,隻可仍立住等着淑敏指引。
淑敏走到他身旁,又補了一句道:“你可拿妥了主意呀,他們就在這邊屋裡,進去便和他們見面了。
”仲膺含糊應道:“當然,當然,他們在哪屋裡?”淑敏道:“随我來。
”說着正向前走了兩步,忽見高景韓從會客室裡出來,瞧見淑敏,便大驚叫道:“張小姐,你不是跌傷了麼?怎……。
”淑敏忙對他搖手,接着又招了招手,等高景韓走到近前,便把他拉到離仲膺稍遠之處,才低聲道:“高先生,你别喊,我并未跌傷,昨天那是一種計策,因為白萍的原故,要給他治心病,現在我把醫生請來了。
”高景韓怔然道:“怎麼,怎麼回事?”淑敏道:“話兒太長,現在說不清楚,稍遲你就明白了。
我目問您,那位邊太太從昨天一直在白萍房裡沒出去麼?”景韓道:“昨天下午五點鐘,我進去看了白萍一回,那位邊太太對我說,張淑敏小姐因為跌傷了腿,所以托她在此代為看護白萍,有位餘小姐曾答應前來給她作伴,但到這時還未有來,不知是什麼原故。
就托我到您府上去催餘小姐快到公司來。
我受了那邊太太的委托,就跑到您府上,哪知您府上人全出去了,隻剩一個老媽子。
據老媽說,您是上了醫院,其餘别人也都随着走了。
我問幾時回來,老媽說不知道。
我隻可回到公司,向邊太太報告。
那邊太太急得顔色更變,不住跺腳,又托我打電話到各大醫院去問,哪知我把北京的醫院差不多都用電話打聽遍了,哪裡也沒有當天新入院的張小姐。
這一來邊太太更急得要命,但也設法抛下病人自去,所以從昨夜直到現在。
她都是守在病人房裡,并沒出門。
”淑敏聽完道:“謝謝你,再給我幫一幫忙,現在我要和那位同來的先生進病房裡去,或者要作一兩點鐘的長談。
在這時間之内,務必請你在外面照料一些,莫叫旁人到房裡去。
”高景韓猶疑了一下道:“這為什麼呢?”淑敏道:“這原因現在來不及談,不過隻能告訴你一句,白萍病體的轉機就在這一兩點鐘内。
”景韓點頭道:“哦哦,那麼您快請進去吧。
”淑敏便走回仲膺身邊,笑道:“我打昕明白了,這兩天芷華一步也未離開白萍呢。
”仲膺不耐煩聽她的話,便催促道:“快走吧,别耽擱了。
”淑敏道:“你又忙什麼?”仲膺道:“我早到一時,就可以早一時叫他們離開呀。
”淑敏鼻孔中哼氣道。
“是的,是的,不錯。
”說着便走向白萍的卧室。
快到門口,又停步悄語道:“你别作聲,先向裡面瞧瞧。
”
仲膺雖不願依從她的主張,但心裡不由自主地發現了潛伏的惡根性,覺着趁此看看他們私下的情态,也未為不可,便随着淑敏,蹑着步兒走向窗前。
淑敏見這窗内昨天還隻挂着下截窗簾。
今天竟在上面又貼了一塊白紙,把全窗都遮蔽了,幸而下半截的窗簾因較窗戶稍窄,在左邊還露着一道縫隙,便從縫中向内一窺,隻見房内陰黯非常,床上的白萍,已移向床裡,騰出外面的半床,芷華與他并頭共枕地倒着。
白萍頭向外,身體蓋着被子。
芷華頭向内,身上仍穿着原來衣服,二人隔被相擁而眠,兩顆頭兒偎到一處,卻是沉靜無聲,好似都已入睡。
淑敏看罷,向後一退,含笑望着仲膺,用手向窗隙指點。
仲膺便也仿着她的做作,向窗内細瞧,見到這般情景,先是一陣頭腦昏然,心如刀絞,但稍一回思,立刻便心平氣和,暗想芷華本來是白萍的愛妻,經過一番變故,如今又重歸于白萍,他二人本應該這樣親昵,況且自己又已自認是局外的人,不特沒有妒恨的必要,而且人家夫婦正在同眠,我這局外人無端窺人房帏私事,既不道德,還要犯罪呢,想着連忙後退。
淑敏見他隻草草一看,便自離開,面上又沒有難看的顔色,心裡便更覺穩定,知道仲膺定已決心,料無反複,不禁暗喜,便隻瞧着他靜觀下文怎樣。
仲膺左右張望,因為這一面有四五個房間相連,不知該從哪邊的門進去,便向淑敏詢問。
淑敏向右邊的屋門指着道:“就從這個門兒進去,外面是辦事室,裡面便是這窗内的卧房。
”仲膺猶疑了一下,就移步向門内走,淑敏急忙随着。
仲膺暗想:“你監視着我也沒用,反正你今天是失敗到底了。
”想着已進到外問房内,隻隔着一層闆壁,一挂門簾,便是白萍芷華同夢之鄉。
仲膺這時心裡更跳了,眼看已事到切近,無可退縮,應該直入公堂,實現自己的計劃,但總不便闖然走進,應該先呼喚一聲。
無奈仲膺好似一顆心已湧上來擠滿了喉嚨口,使聲音無法運甩,不由又躊躇了一下,淑敏卻隻望着他笑。
仲膺被她笑得暗自起火,就低聲道:“張小姐,他們正睡着,這該怎麼辦呢?”涉敏道:“睡着又怕什麼?你不會喚醒了。
”仲膺道:“我覺着不大好,還是你替我叫一聲吧。
”淑敏搖搖頭兒,忽又笑道:“好,讨厭遭恨的事兒,全是我來,我就替你叫。
可是你也要替我為力,若能趁着白萍沉睡,你把芷華弄走,那就更好了。
”仲膺道:“他們睡在一房,要瞞着一個弄走一個,恐怕很難,除了芷華事先曾和我約定,叫接她來瞞着白萍逃跑,可惜事實并不如此。
反正我總盡力,使你得着結果就是。
”淑敏一笑,說出一句機鋒道:“我很盼這結果能在我的意中,現在我就叫了。
”
仲膺一心注着房内,并沒聽清淑敏的話。
淑敏已拍闆壁高聲喊起“芷華姐來。
”喊了兩三聲,便聽房内有芷華的聲音問道:“誰呀?”因乍從夢中醒來,聲音頗為啞澀。
淑敏道:“芷華姐,開門,是我。
”芷華似還在睡意朦胧,又問了聲“誰?”這時白萍似也已醒來,咳嗽着也說了一句話,卻因語音甚低,聽不清楚。
接着芷華又問道。
“式蓮麼?”淑敏道:“我不是式蓮,是淑敏。
”這話一行出口,立刻房中芷華的聲音變異,大驚叫道:“淑敏……你……”淑敏道:“姐姐開門,進去說”芷華道:“門沒關着,你自管進來。
”淑敏聽房内已有革履細碎之聲,料道芷華業已離床下地,便問仲膺道:“你進去呀?”
仲膺待要舉足,腳下似有千斤之重,超趄難前。
淑敏使個促狹,冷不防把門簾一掀,立時内外相通,視線無阻。
仲膺已瞧見芷華立在床邊發怔,芷華也瞧見仲膺站在門外出神,她真是出于意外,失聲叫道:“呦”,猛又見淑敏立在仲膺身邊,芳心一轉,不由把呦字的尾音轉成了“哦”字。
仲膺心裡已不自知是什麼滋味,像木雕泥塑立着不動。
正在這時,淑敏忽而把手一放,門簾重行落下,把二人的視線隔開。
仲膺眼中不見了芷華,立覺神經收縮,麻木的腦筋重又清醒,想道自己的來意,明白此來應該決絕,不該纏綿,應該徹悟,不該迷戀。
因而生出了勇氣,猛然挺腰,伸手撩開簾幾,大踏步走進房内。
淑敏自然随入。
仲膺進房先向床上一望,隻見白萍正張眼望見了自己,面上顔色憔悴不堪,但還不緻像淑敏所說的危險,便微笑着向他一點頭。
這時白萍瞧見仲膺突如其來,好似受了意外的驚吓,立刻把嘴張得很大,好像要叫,卻沒叫出聲音來。
仲膺再轉臉瞧瞧芷華,見她倚着床欄,手撫着胸都,身體正在抖顫。
仲膺忙放出和藹聲音道,“您不要驚慌,請坐下,林太太,請坐下,我有話細談。
”又向白萍道:“我的老友,你不要為我來了心裡不安,你正病着呢,我希望能給你帶來一劑有效的藥劑。
”說着就自掇了把椅子放在床前,和白萍相對着坐下。
芷華聽仲膺對自己稱呼林太太,立又心中一震,腳下軟得支不住身體,手都顫得拉不住床欄,向旁一溜,就坐在白萍枕旁,正和仲膺斜對。
淑敏聽仲膺稱芷華為林太太,便知道他果然沒出自己所料,把芷華還給白萍了。
他大約以為給自己一種意外的大打擊,哪知竟反合了自己意中的大願望呢。
想着心裡欣喜之下,便自向牆角的椅上坐了,靜聽他的下文。
個中隻有白萍好似沒有聽見這奇異的稱呼,面上毫無表情,仍自怔怔望着仲膺。
仲膺面對着白萍芷華,沉着鄭重地發言道:“林先生,林太太,現在恕我作這疏遠的稱呼,我有許多不能出口的話,今天勢逼至此,實不能不說了,咱們三個人的關系不必再談,實在由于我一個人造出的罪孽,緻使你們發出種種變故。
這世界上倘然沒有我,你們從始至終,是恩愛的夫妻,美滿的家庭。
隻為有了我,才使你們同感受這樣痛苦。
我如今已覺悟自己的罪惡,特來向你們忏悔。
”說着緩了緩氣,見白萍和芷華都變成木儡一般,不聲不動,芷華低着頭不敢平視,自白萍卻仍張眼直望,便又接着說道:“白萍病得如此沉重,林太太又處在這萬難的地位,這是多麼危險的時候。
倘然有了什麼意外,我萬死也不能贖罪了。
這應該十萬分的感謝淑敏小姐,她真是古道熱腸,昨天夜裡趕到天津去尋我,電告你們的危急情形,并且告訴我說,她裝病脫身,費了許多周折,把你們一切經過都說明了,要求我幫她拯救你們。
我受着她的感動,才自己憬然悔悟,覺得這二年已然把你們害得夠受,這惡事應該停止了,所以我急急忙忙同她趕來。
現在到了你們面前,我以良心和人格……唉,我能算有良心有人格的人麼?也隻好這樣說吧,倘然你們還不太鄙視我,那麼我就勉強以人格良心保證着說幾句話。
”說着立起提高了聲音道:“我雖然曾和芷華小姐……林太太行過婚禮,但是那婚禮完全由于欺騙的惡劣手段造成,在法律上當然無效。
不過我想咱們三人中間談不到法律問題,我現在正式宣布廢棄那不正當的結婚,從此和芷華小姐斷絕關系,并且倘如你們不肯饒恕我的罪惡,要對我施以責罰,無論怎樣嚴重,我也情願承受。
”說完向白萍芷華又深鞠了一躬,便緩緩坐下。
這時白萍和芷華聽了他這番意想不到的話,都由驚詫中生出一種迷離的情味。
白萍雖在這一日一夜中,受着芷華的溫存調護,精神上得了無限安慰,病已減輕許多。
但遇着這突如其來的意外變化,他那病後疲弱的心靈,仍敵不住重大的刺激,一時不能運用理智來應付這個嚴重的局面,越是着急地思索,越使頭腦發昏,仍自怔着無語。
芷華從仲膺口中知道昨天淑敏的跌傷身體,隻是賺自己來看守白萍,她卻躲開身兒去尋仲膺,要造成這番變局,大約她是為着瞧我和白萍情形可憐,就觸動俠義心腸,想出這釜底抽薪之計,去說服仲膺,由仲膺親自來做解鈴的人,淑敏的熱心真可感激,智計更值得欽佩。
不過自己的處境太難了,兩方面都是丈夫,勢逼處此,應該何去何從?
芷華想着,心中為難,頻頻瞧着淑敏。
淑敏卻别有會心,全神隻注定仲膺,暗笑仲膺你枉使乖弄巧了,你覺着表面向他倆譽揚我的好處,骨子裡卻叫我有苦說不出,這夠多麼漂亮。
又哪知上了我的當,完全受着我的撥弄,我方才的許多做作,隻為激你在這時候說這言語。
我方才若不給你以壞的印象,使你的心情注到我的身上,你心上便要隻展轉着芷華,說不定就臨時變挂,即使不然,也未必能說出這樣漂亮話呢。
淑敏想着,恐怕被仲膺瞧破機關,面上不敢顯露得意之色,倒裝出十分懊喪和失望的模樣。
仲膺發表完意見,見白萍和芷華都不作聲,瞧淑敏時,立刻發現她那一張臉兒,充滿了懊恨,眉頭含着怨氣,嘴角帶着詛咒,便不敢再看她,仍侃然向芷華說道。
“搿你們怎都不說話?其實這有什麼礙口的呢?好在也無須你們說話,有我一個人的表示就很夠了。
現在我把一切該表示的都已表示,這一局算沒了我的事,那麼我可以走了。
我希望你們還能寬恕我的過失,永遠記憶着昔日的友誼。
至于咱們的蹤迹,我卻認為越遠越好,能夠這一世不再見面,才是大家的幸福,所以我決計作個極遠的旅行,這行程定在今天,該起身了,我不能說什麼再見的話,隻有祝你們前途永遠快樂。
”說着又鞠了一躬,轉身便走。
白萍忽叫道,“唉,你……不能走。
“芷華也不由自主地追着仲膺走了一步,要伸手拉他,又猛然覺着不得勁兒,隻叫出一個字道,“仲……。
”仲膺站住,略一遲疑,望着白萍芷華,正思索該先和誰說話。
白萍已揚起手喊道。
“仲膺,你不能……,不能就這樣走。
”芷華也嗫嚅着道:“你走不得……,走怎麼……。
邊仲膺忽一冷笑,就向芷華道:“林太太,您是挽留我麼?我想您本沒挽留我的必要,但是您不願意我這樣走的原因,我也明白,想必因為咱們曾有過一次婚禮,現在我這樣倉卒走了。
很足以叫你不安。
不過我想,你應該早知道我欺騙你的經過,那婚禮已無效了。
”說着沉了一沉,見芷華滿面迷惘,似乎一些不了解他的言語,便又問道:“從昨日到今天,這兩日工夫,白萍都沒把那件事告訴你麼?”芷華瞧瞧仲膺,又把迷茫的眼光轉去看着白萍,低聲道:“什麼事啊?”仲膺瞧她的神色,便知道她還沒明白白萍和自己的那件同謀的秘事,暗想白萍和芷華相遇,又戀戀不能舍她,總該把那件秘事說破,使芷華曉得他是事出無奈,并非無情,聯帶也可叫芷華明瞭這第二次結婚是建在虛僞的立場,完全由他撥弄所成,這樣一來,于他有絕大利益,卻怎的不和芷華說呢?想着忙向白萍問道:“林老哥,您沒把咱們合謀的事告訴林太太麼?”白萍怔怔地道:“什麼?”仲膺道:“就是從你我在旅館賭博起首,一直到你造假照片,寫信給芷華表示離婚,又寫信給我,叫到梁園和她相遇的經過。
”白萍悄然道:“我告訴她這些作什麼?這件事應該永遠保守秘密,你怎說出來?”
仲膺聽了大愕,暗想你既不舍芷華,希望把她收回,把這件事說出于你最有習利益,竟然沒說麼?仲膺心内似被一種惡劣思想充滿,不由又問出題外道:“哦,你沒說,她也沒問麼?”白萍面上發着苦笑,舉手向天道:“上帝知道,從昨日到今日幾十點鐘内,你隻是病人。
她隻是看護,誰也沒說一句越出範圍的話。
”
仲膺忽然心中似被刀絞了一下,他十分相信白萍的話,想起他平常的高尚人格。
既知道芷華已嫁了我,定能遏抑感情,不敢越劄,芷華也未必能以邊太太的資格,再和白萍叙說舊事。
看起來這事自己思想太卑污,認為他倆到了一處就要做出意外的行為,那太錯了,并且自已也實受了淑敏的撥弄,她所說他倆約定一天内同死的話,也成了疑點。
由此想來他倆也未必沒受淑敏的撥弄吧。
當時稍為為展轉一下,便道:“白萍哥,我是希望你能把那件事先告訴了林太太,省得我現在再說。
你既然沒說,隻可由我說了。
”
白萍又顫微微地道:“你不說吧,不要感情用事,要知道現在……隻有我和她同在一個房裡,當然使你震動。
可是實際她仍是你的,和前幾天絕沒什麼兩樣。
我是病了,她以老朋友的情誼來看護我的病,這是實情呀。
”仲膺對白萍的話,沒一句不相信,此際已明白自己是鹵莽了,但已無法收煞,隻可咬牙做下去,便又問了最末的一句道:“白萍哥,我知道你向不诳語,你的話我都信的。
不過我還要問你一句,希望你也用這誠實的态度答複,請問你這病的發現是不是在見了她的面以後?”白萍茫然的點點頭道:“是的,前天夜裡。
”仲膺又道:“那麼你若不見着她,這病還不會發生吧?”白萍翻着眼兒,沒答應出來。
仲膺道:“白萍哥,你說啊,我信服你的人格,知道你必給我一個誠實地答語。
”白萍被他逼得沒有尋思的餘暇,就含蓄着道:“那不……盡然,可是見了她多少有些感觸。
”仲膺聽着,忽舉手高叫了一聲,又低頭道:“白萍哥,我佩服你的偉大人格,光明磊落的心胸,你太好了。
我總能想得到,你這歡遇到她,心裡是怎樣況味,你甯可自己苦、病,以至于死,還記着當日和我賭博後的條約,不肯說出一句破壞我的話。
唉,白萍,你太好了,也太癡了。
因為你太高尚,更顯着我太卑鄙。
你對一個卑鄙的人,還這樣守無謂的信用,豈不冤枉?現在我實不能再卑鄙下去,要把一切都明白說出來了。
固然我現在說不說無關重要,因為我已決定獨自遠走高飛,走後當然你們要變一個必然的局面,你總可把這秘密叫芷華知道。
不過我仍怕你太好太癡,不肯對她說我的劣迹,而且這秘密有一部分隻我個人知道,所以必須由我說出,才能徹底明白。
”說着便眼望芷華道:“林太太,你必正在納着悶呢,并且你聽我說要走,或者難免戀戀不舍,你要知道,你現在對我的感情完全由我詐欺手段取得。
再深一層說,便是你已被我騙了個長時間,這真象在十分鐘内,你便可明白,那時真不知你要鄙薄我到什麼程度。
林太太,你聽我要自訴供狀了。
”這時白萍啞聲順喊道:“仲膺,仲膺,你不要胡鬧,你是神經有病了,你不要再弄出許多糾紛,大家都不好。
現在你帶她回家去吧,什麼話也不必說。
”仲膺向白萍微微一笑。
又把這微笑的跟光回頭望望淑敏。
接着搖了搖頭,沒答白萍的話,仍對芷華繼續說道:“林太太,你不要記憶着咱們那次婚禮,那婚禮是由虛僞、詐欺、殘忍、懦怯,種種罪惡造成的,我從頭告訴你吧。
”說着就從去歲在天津寓所外夜遇白萍說起,說到兩個情敵如何到了旅館,如何用賭博方法解決這三角角主的前途。
如何自己赢了,如何白萍定下約會,如何自己估計而行,得了成功,說完才轉入正題道:“我所說全是事的表面,就這表面看,除了我不該和原有夫權的白萍争奪他的妻子以外,其餘一切都是靠着命運,沒什麼罪惡。
可是向隐微處看,我可罪大惡極了,我從遇着白萍到和你結婚以後,中間有許多次都是昧着良心作事,第一,我在旅館和白萍作那樣賭博,誠然是由于他的逼迫,可是在那時我若肯斬釘截鐵地自認并不十分愛你,事情或者能有變化,但是我口雖不言,态度上總表示沒有你不能生活,才逼得白萍想出賭博的方法反而逼我。
第二,我勝利以後和白萍分别,也曾幾次覺悟不該作這樣事,想到自己可以遠遊躲避,無形中廢止了那賭博的條約。
到我失蹤日久,白萍自會與你重圓。
否則我也可先跑到極遠的地方,然後給白萍來信,聲明白己已出了家,或投了軍,前約作廢,白萍也必能去保護你。
可惜我想得到竟做不到,私心把良心戰敗,仍自承受白萍那不合理的幫助,以自得到快樂,而使幫助我的人淪于痛苦,這還隻是我愧對白萍的。
第三,我既承受了白萍的幫助,在梁園中遇到你,被你接到·家去。
你把白萍的信和照片給我看,我那時自然明知道是他假作的,而他作假的原因無非要毀壞你對他的希望,完全歸心于我。
我看着連心都疼了,對白萍真有說不出的感激,但是你卻對白萍的寡情有些怨恨了。
我想到隻為我的原故,竟使他在你腦中留下不良的印象,不由一陣良心發現,幾乎要把真相對你說出,替白萍洗刷,無奈我還是私心太重,到底忍住了沒說,反對白萍旁敲側擊地說些壞話,加重你們的惡感。
”
仲膺說着,見芷華面上顔色的慘白和和肌肉凝滞好似變成石膏所塑,隻兩個眼兒特别放大,既像瞳人将跳出來,撞到自己面上,又像她的眼眶要把自己吸納進去。
但在她那眼光中,絕看不出是怒,是憐,是愛,是怨,所能看見的隻是一片茫然,便知道她此際神經已被刺激到極點,轉成麻木。
再看白萍,白萍卻沒瞧自己,隻低了頭搖着,那情形好似因擱阻自己不得,正在發無計奈何的歎息。
仲膺猛想到自己莫再看他們作此狀态,趕快說完要說的話,應該離開這裡了,便接着說下去道:“林太太,大約我所說出來的已很夠你氣惱了,可是我還沒說出那最對不住你們的事呢。
再從白萍說起吧,他的好法,真叫我尋不出一個相當的名詞形容,什麼仁慈寬厚多情好義重信,在他卻隻是一小部分,我真不知他道德有多麼高。
在第一次,他發現了你和我的秘密,兩個虧負他的人,一個是愛妻,一個是良友,叫他怎樣呢?他隻可走了。
但是他走後,你怎樣忏悔,怎樣把我也趕将出去,怎樣奔波着尋他,他都不知道。
到以後從旁人口裡聽到了,他十分感動,完全對你原諒,跑回來想和你重為夫婦,那時候就是去年的秋天。
我天生是你們伉俪的魔星,偏偏在那時候每天夜裡總到你的樓旁去站一會,大約是神經病的原故吧。
誰想這麼巧,在白萍挾着一片熱情從外邊歸來的時節,恰巧在你的寓樓旁遇到了我,這當然叫他起了種種的感想,由感情使他生出一種誤解,認為我對你的需要比他還甚。
又認為我和你既有過關系,他已失了獨有的丈夫地位,與我同成為你的情人,才想出用賭博辦法,決定命運。
及至我得着勝利,他許給我幫助就分手了,這以後他就去假造那照片,預備對你作離婚交涉了。
他那照片中所謂新婚妻周梅君,雖有其人,卻隻是個窯子姑娘,被他用金錢雇用,合攝了這張照片,于是他又寫了那封信和離婚書,一并給你寄去了。
你以為他這件事做得對你過于寡情麼?可不然啊,他最大的誤解是認為你和我同居比随着他還能幸福,這樣作正是對你愛護。
見解雖然錯誤,動機卻由于愛你過度,才看輕了自己的幸福。
他又以為自己越絕斷得斬戳幹淨,越是于你有利。
換句話說,就是希望你恨了他,忘掉他,才能同我過更快樂的生活,所以他便假造出那最足使你傷心的照片。
但是他畢竟是想得開抛不下,在要把照片寄出的時候,想到恩愛的舊侶從此永遠屬于他人,和自己永遠隔絕,他如何割舍得下?不知展轉思量了多久,才用他那苦痛的心,想出聽天由命的辦法,在照片的夾層上,寫了一行字,聲明他的苦衷,藏在隐微之處,那意思就是求上帝判決。
倘然上帝判你重歸白萍,就使你發現那秘處的文字;若判你嫁給仲膺,就使那秘密永遠不發現到你的眼裡。
”說到這裡,忽聽白萍驚叫道:“這……你怎知道?”仲庸向他點頭笑道:“你不要詫異,這裡面沒什麼玄秘,隻就我看見聽見的事,再加以揣度,就很能明瞭了。
”說着又轉向芷華道:“白萍費了這一片苦心,若在你接到那照片時就把秘密發現,那真是好事,不特白萍少受痛苦,你少經波折,并且你也就根本隻去尋他,而不緻和我發生這番不道德的關系,無形中更消彌了我的不義行為。
哪料你竟隻看了表面,就使一切都轉入罪惡的途徑。
當你從粱園把我帶到家中以後,将白萍的照片給我看,我當然明白這是白萍對我踐約的一種作品,也明白那周梅君絕非他的新愛人,隻感激他守信不渝,佩服他思想周密。
及至在無意中翻弄那照片,竟發現了夾層中的字迹,我才猛然醒悟,自己作了惡事,領會了白萍的苦衷,他原不忍舍你,而迫于信用,使他定要作這違心的事。
那幾十個秘密的字兒,顯露了他心酸腸斷和無可奈何的情形。
我當時慚愧悔恨,本想要把這秘密和盤托出,然後自行退卻。
無奈我終是個壞蛋,是個自私的人,把白萍的痛苦和自己的幸福一加比較,決定要以自己的幸福為重,于是把這秘密藏在心中,一點不使你知道。
所以你要明白,從粱園相遇的那一天直到今日,在這樣長時間裡,我一直昧住良心欺騙着你,把你的忠實的丈夫的熱情給扣留起來。
你也一直被我蒙蔽着,反倒怨恨你那忠實的丈夫。
”說着一舉手道:“我把自己的罪狀宣布了,隻于稍稍安慰自己的良心。
最要緊的是叫你知道白萍是從始至終的愛着你,而他時常反像對你寡情的原故,就是誤會你的愛我比愛他還重,故而屢次犧牲自己,甘心退讓。
這退讓當然也出于愛你的動機,不過他沒想到如此反加重你的痛苦,加深我的罪惡。
如今我完全解釋開來,願意你們從此恢複二年前的原狀,隻當這二年的光陰是做了個颠倒的亂夢。
永遠把這夢境忘掉,尤其要忘掉了我,以後便是再做起真的夢來也不要憶起我的影子……”
正說着,芷華在如癡的僵态中忽然震動起來,立起身張着手,顫聲道:“那照片……上面……上面……”仲膺不等她說完,忙從袋内把照片取出。
遞給她道:“巧極了,居然給你帶出來,這該謝謝淑敏小姐。
”
芷華接過那照片去,顧不得聽仲膺說話,就向那照片的背面看。
見沒有字,又看正面,又用手指去揭中間的方孔。
仲膺忙指給她道:“你得從夾紙中把照片抽出來,再看背面。
”芷華手兒顫得無力,正要依他的話去作,不想白萍在她身後忽然掙紮着坐起,冷不防伸手要搶那照片,卻因芷華已然立起,距離稍遠,他的手隻能伸到芷華肋邊,并未奪得,倒把芷華吓了一跳。
芷華回頭看他,白萍喘籲籲地道:“你不看吧,給我……”芷華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就把照片交到左手,藏到背後,卻用右手把他輕輕扶倒,使他仍安睡在枕上,說了句“你好生躺着,别管我。
”就又走離床前,急忙抽出那照片,向背面注目。
立刻眼光凝住了,通身抖戰起來,叫道:“呀,萍,你好……苦了你……傻呀……”叫着眼淚直湧。
把淚眼向仲膺一掃,猛地柳腰一翻,上身一伏,霍然撲到床上,兩手抱住白萍的脖頸,臉兒緊壓在白萍額上,嘤嘤地哭起來,隻聽得“你傻,你苦,你太愛我,我太對不住你。
”其餘的就哽咽聽得不清了。
仲膺瞧着她這情形,立覺心内轟的一聲,似乎心肝髒腑都已飛到無何有之鄉了,心裡隻剩下了空茫。
說不出是難過是好過,怔着瞧了一會,隻能看見芷華身體的微顫,她口裡說着什麼已聽不出來。
繼而忽然想起自己什麼都沒有了,這麼大的世界,好似全和自己失去了關系,這小小的房中尤其是世界離去自己的第一部分。
實已無可留戀,應該及早走開了。
而且芷華和白萍到了這個時候,正是緊要關鍵,他倆想有許多話要說,局外人更沒有再留下去的可能。
想着便望着他們,發了個凄怆的苦笑,回頭就向外面走。
走了沒有兩步,又想起房内還有個淑敏,正要看看她作何動靜。
但又想到自己才撥弄了她,她不知如何氣惱,自己還是趕快漓開,免得再發生無味的糾纏,便不回頭看她,隻自蹑着步兒溜将出去。
出裡間到外間,出外間到了院中,猛然被當頭的陽光照到身上,忽覺一片光明,好似從一個世界裡又踏進另一世界。
向前一看,心裡的空闊已達到頂點。
向後一顧,心裡的凄冷也達到極端。
然而無論如何,身體已似落到虛空裡了。
他直忘了現在何處,把身體在虛空裡移動,憑着下意識的動作,居然沒有走錯了路,飄飄地出了公司的大門。
此際已不知道這空氣中還有個自己,更不知道出門要向哪裡去。
下了門外石階,就直奔巷的東口。
哪知走出不到一丈,耳中忽發現了一種聲音,這聲音使他腦中一陣活動,就回頭看,他立刻心裡不那樣空茫了。
因為他瞧見淑敏已提着那小旅行箱走出門外,正回頭和高景韓說話。
他這時才有了思想,詫異她怎也出來了。
接着見淑敏用十分匆忙的态度向高景韓道:“白萍的病已有了好的希望,請你對他多關照些。
還有看護他的那位太太,就是他的夫人,她要陪伴她的丈夫,不再走了,請你也要多給她幫助。
”高景韓似乎大驚道:“呀,那是白萍的夫人,是麼?怎……。
”淑敏道:“我現在急于要走,沒工夫和你細談,隻能告訴你大概。
白萍和他夫人,在以前曾因一種原故發生意見,離開了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