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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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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地,在熱河“避暑山莊”,從裡到外,也是為一片疑懼不安的氣氛籠罩着。

     到底已立了秋,白天雖還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來風露,最欺痛骨,皇帝感受了風寒,咳嗽大作,幾乎通宵不得安枕。

    任何潤肺的方子都不管用,氣得皇帝直罵禦醫“窩囊廢”。

     有句話:“皇上這場外感,是雪上加霜,大兇!”傳遍了禁苑深宮。

    據傳這句話是禦醫所說,那一位禦醫卻不知道,也沒有人敢去打聽,更不敢公然談論,隻是背着人交頭接耳地私議着。

     于是,又有許多見神見怪,離奇古怪的新聞傳出來了。

    太監、宮女的膽子最小,禁忌最多,最相信成精作怪的那些說法,何處天花闆上有狐狸,何處階沿石下有蛇,無不敬鬼神而遠之,尊之為“殿神”——殿神最好不要遇上,免得沖犯了得禍,所以進入不常到的宮殿之先,必須提出“警告”,不是大聲咳嗽,便是高喊一聲:“開殿!”而這幾天,不知怎麼,這個也說撞見了殿神,那個也說某處殿神出現。

    不過,諸神畢現,并非好事,他們說那些話時,很明白地表現了一種“時衰鬼弄人”的感想。

     甚至有個老太監,還說看見了“嘉慶爺”! “那一天晚上,該我‘坐更’,天兒涼快,我正迷迷糊糊地打盹。

    ”那老太監在新聞“發源地”的禦茶房,告訴他的同事,‘忽然之間,覺得有人踢我,睜眼一看,我的媽,把我魂都吓掉了,你們猜,我遇見的是誰?” “别猜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麗妃宮裡的一個小太監,把放在地上的一銅铫子熱水,拎了起來,“我們那位主子,還等着我這一铫子水洗臉哪。

    ” “你急什麼?說出來吓你一跳,是嘉慶爺!” “啊!”大家齊聲驚呼,并有人急急問道:“你怎麼樣呢?” “我還能怎麼樣呢?慌忙跪倒。

    嘉慶爺問我:‘大阿哥住在那兒?’我說:‘大阿哥住在皇後寝宮後面的那一排平房。

    ’嘉慶爺就說:‘那我可不便去了。

    ’說完了,朝煙波緻爽東暖閣發了一會兒愣,背着手,歎着氣走了。

    走到院子裡,也不知怎麼一晃,人影皆無。

    這時我才想起來,呀,嘉慶爺殡天四十年了,怎麼今兒叫我見着了駕呢?莫非是我作夢?别忙,待我自己試一試。

    我就伸個指頭到嘴裡一咬……。

    ” 他的話猶未完,便有人搶着問道:“到底是夢不是?” “你看!”他伸出左手一個食指來,上面咬齧之痕猶在,證明他當時不是作夢。

     “呸!”麗妃宮裡的小太監毫不容情地說,“我看哪,嘉慶爺看你當年當差謹慎,快要傳你回去伺候了。

    ” 這句刻薄話,把人逗笑了。

    但那隻是有限幾個人,絕大多數的太監,相信了這個在避暑山莊待了四十幾年的老太監的話,同時在琢磨着四十一年前暴崩在這裡的“嘉慶爺”,魂靈突然出現的緣故。

     這要憑各人的“鬼聰明”去解釋那些“鬼話”。

    死了四十年的鬼魂,突然出現,而且望着皇帝的住處,搖頭歎息,這表示将要發生怎樣的不幸?就是不聰明的人,也能猜想得到。

     還有件事,是連腦筋不甚糊塗的人,也覺得不祥的。

    這些日子裡,皇帝每每在不知不覺中講些“斷頭話”,看來會成語谶。

     此外,皇帝在最近還特别眷戀皇後,不是把她請到東暖閣來閑談,便是自己掙紮着到皇後那裡來盤桓一個下午。

    皇後寝宮右側,是一座水榭,曲檻回廊,後臨廣池,池中種滿了荷花,正值盛開,皇帝每一來,總喜歡在那裡憑欄而坐,觀玩着搖曳生姿的紅白荷花,與皇後談着往事。

     往事十年,在皇帝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體極甚壯碩,那會想到有今日這樣的衰頹?自己想想,這十年中,内外交迫,應付糜爛的大局,心力交瘁,誠然是緻疾之由,但縱情聲色,任性而為,自己不知愛惜,真是追悔莫及。

     當然,這份悔意,他是決不肯說出來的。

    而眷戀皇後卻正是忏悔的表示。

    不過皇後忠厚老實,看不出他的意思。

     皇帝虛弱得厲害,多說話覺得累。

    但是,他總覺得有着說不盡的話,要告訴皇後,他自己也已明白,這時不多說幾句,便再無機會可說了。

     為了不願惹得皇後傷心,他避免用那種鄭重囑咐後事語氣,有許多極要緊的話,都是在想到那裡,說到那裡的閑談方式中透露的。

    好在皇後極信服皇帝,他的每一句話,她都緊記在心裡,皇帝不愁她會把那些要緊的話忽略過去。

     有一次談起大臣的人品,皇帝提到先朝的理學名臣,把康熙朝湯斌、張伯行的行誼,告訴了皇後,這兩個人是河南人,于是又談到此刻在河北辦團練、講理學的李棠階,皇帝說他是品學端方,堪托重任的真道學。

    也談到駐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經當過惇王的師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個老成端謹的醇儒。

     皇後把李棠階和倭仁這兩個名字,在心裡記住了。

     有一次談到肅順,皇後把她從懿貴妃和宮裡對肅順的怨言,很婉轉地告訴了皇帝,意思是希望皇帝裁抑肅順的權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對肅六不滿。

    ”皇帝極平靜地說,“什麼叫‘任勞任怨’?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擋在前面,我的麻煩可多呢!”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許多勞。

    可是……,”皇後正色說道,“凡事也不能不講體制,我看他,是有點兒桀骜不馴。

    ” “那也不可一概而論。

    譬如說,對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

    你可以放心。

    ” “我不是什麼不放心!”皇後急忙辯白,“有皇上在,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皇帝報以苦笑,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後默喻其意,深悔失言。

    原可以深入地談一談皇帝身後的大政,至少對于恭王的出處,不妨探一探皇帝的口氣,經此小小的頓挫,機會失去了,而且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後的生日。

    事先,皇後以時世不好為理由,一再向皇帝要求,蠲免了應有禮節,但皇帝也很堅決,說這是她逃難在外的第一個生日,一定要熱鬧一下,留作紀念。

    皇帝喜歡熱鬧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讓他開心,她決不會反對,所以她終于還是順從了皇帝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補褂,到皇後寝宮門外,恭祝千秋。

    在熱河的少數福晉命婦,則按品大妝,進宮向皇後朝賀。

    中午在澹泊敬誠殿賜宴開戲,皇帝親臨向皇後緻賀,興緻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戲是皇帝親自點的,都是些勸善懲淫,因果報應的故事,最為皇後所喜愛。

    但剛看完一出,皇帝說“吵得慌,坐不住”,随即起駕回宮了。

     這就象六月初九皇帝萬壽那一天的情形,花團錦簇的一席盛會,隻因為他一個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

    為了維持體制,皇後不能不很鎮靜地坐在那裡,而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異常不安,皇帝最喜聽戲,入座以後,不耐久坐,這在她記憶中還是第一次。

     皇帝反常了!隻怕他的病會有劇變。

     于是,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奉了懿旨去打聽消息。

    他到東暖閣時,禦醫正在請脈——從六月初九以來,栾太和李德立,不分晝夜,輪班照料,所以一傳就到。

    陳勝文不敢進屋,隻在窗外張望着。

    皇帝躺在床上,身上蓋一條黃羅團龍夾被,平平地,下似無物。

     床前跪着診脈的李德立,不遠之處站着禦前大臣肅順和景壽,屋子裡除了皇帝喘氣的聲音以外,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終于李德立磕了個頭,照例說一句:“皇上萬安!” 皇帝閉上了眼睛,是厭聞這句話的神氣。

     李德立退了出來,肅順在後面跟着,一離開皇帝的視線,他們的臉色都陰沉得可怕,兩個人都似沒有看見陳勝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側面太監休息的屋子去開藥方。

     陳勝文必須問個究竟,才能回去複命。

    剛走了不多數步,肅順發見他了,向他招招手。

     “你去奏報皇後,大阿哥别走遠了!皇上說不定随時要見大阿哥。

    ” “是。

    ” 陳勝文回去悄悄奏報了皇後,很快地宮内都知道皇帝危在旦夕了。

    大家都把一顆心懸得高高地,準備适應不測之變,隻有麗妃不死心,半夜裡起來禱祝上蒼,把自己的壽數借給皇帝。

    她不知上蒼可肯默佑?但這樣做了,仿佛心裡好過多了。

     懿貴妃心裡當然也不會好過。

    雖然皇帝對她,已似到了恩盡義絕的地步,到底也還有過寵冠六宮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臨風雪涕。

    但是這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緊要的關頭,絲毫怠忽不得,特别是在大阿哥身上,她必須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緊緊地。

     她教了大阿哥不少的話,其中最重要的隻有一句:“封額娘做太後。

    ”這句話說起來不難,難在要說得是時候,不能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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