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朱學勤向文祥與寶鋆的建議是一貫相承的,而陳兵示威,則是朱學勤上次熱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話别時就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對這兩點,早就表示了不反對的态度,目前所想知道的是利害的精确分析和進行的步驟,好作最後的決定。
曹毓瑛了解到這一層,所以摒棄高論,隻談實際。
“本朝特重顧命,其來有自。
開國之初,皇基未固,簡用親貴,輔助幼主,此是承太祖四貝勒合議大政的遺意,永與定鼎中原,有大功勳的王公大臣,合治天下。
原有羁縻的作用在内,未足為法。
”
這開頭的一段話,就使恭王動容了!兩百年前,諸王并立,四大貝勒共理大政,太祖崩逝,由于代善擁立,太宗始得獨掌大權。
複由于多爾袞以與孝莊太後從小同在深宮,青梅竹馬的情誼,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孝莊親生的幼主,自此确定了帝系。
這一段大清朝的開國史實,包含了無數恩怨血淚,詭谲神秘,甚至還有“太後下嫁”的傳說,自乾隆以來,删改實錄,諱莫如深,連恭王也不甚了了,于今讓曹毓瑛隐約揭破,頓有領悟。
自然,“未足為法”之類的話,是太大膽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說這些話,就有掉腦袋的可能。
唯有密室之内,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這樣毫無顧忌。
看到恭王的臉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發生效用了,于是進一步申論:“女主垂簾,無代無之,為利為害,關鍵不在女主,在于執政的重臣。
”
“嗯,嗯!”恭王大為點頭,因為首先想起漢初呂後臨朝,雖然大殺諸劉,而元老舊臣,先後為相,國政并未敗壞,并且到了最後,依然是劉氏子弟得元老重臣之助,收複漢家天下。
以呂後的陰忍殘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太後會比呂後還厲害。
“從古以來,垂簾的美談,首稱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繼被黜,于是奸邪複起,朝政日壞。
”說到這裡,曹毓瑛突然停了下來,看着恭王問道:“王爺,這又表明了一些什麼道理?”
恭王笑道:“你别考我了!就幹脆說吧,我急着聽下文。
”
“這還是表明了那句話,關鍵不在女主,在于執政。
女主賢與不賢,皆是一時,不過,”曹毓瑛陡然一轉,“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賢。
這又有些關系了。
”
一波之折,搖曳生姿,說到最後,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必以垂簾不符祖制,或者女主臨朝,大權在手,将來會難控制而有所顧忌,兩宮垂簾,不過是一塊重登政壇的踏腳石,将來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謙遜地說,在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決心。
就這時候,蘇祿遠遠地高喊一聲:“七王爺到!”
醇王來了。
恭王向曹毓瑛使了個眼色,然後向外看去。
廊上一盞白紗燈,引着醇王,匆匆而來。
曹毓瑛對醇王,反不象對恭王那樣比較随便,趕緊出室,肅立一旁,等他上了台階,搶步上前,垂手請安,同時口稱:“七王爺好!”
低着頭在走的醇王,聽得聲音,方才發現,他似乎沒有想到曹毓瑛也會在此,楞了一下,點點頭說:“喔!琢如,你也在這兒。
”
“老七!”恭王在裡面喊了,”你何必還費事,弄那麼一桌燕菜?”
滿洲貴族,特别講究禮節,醇王顧不得與曹毓瑛寒暄,疾趨入室,向恭王請了安站着回話,說了許多恭敬中顯得親切的客套,似乎不象同胞手足相見。
一直等恭王說到第三遍“坐着,坐着”,他才坐了下來。
曹毓瑛坐在兩王對面,聽他們談話。
醇王把在京的親屬,一個個都問到,恭王也不憚其煩地一一回答。
這在旗人成了習慣,曹毓瑛卻聽不進去,閑得無聊,正好把他們弟兄對比着細細打量,這同父異母的兩弟兄,相差八歲,但看來就象相差十八歲,倒不是恭王顯得象中年,而是醇王太稚氣了。
他生得濁氣,眼睛鼻子都擠在一起,撅着厚厚的嘴唇,老象受了什麼委屈似地,不管怎麼樣放寬了尺寸來看,總覺得缺少那股華貴軒昂之氣,不似個龍種。
“六哥,”醇王忽然激動了,“你這一趟來,說什麼也得辦個起落出來。
那肅六,簡直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聽他那麼大的聲音,先就皺了眉,将手一擺,把個頭扭了過去,眼角卻掃着曹毓瑛。
于是曹毓瑛府身向前,輕輕叫了聲:“七王爺!”等醇王回過臉來,他微微搖手示意,又輕輕說了句:“隔牆有耳!”
醇王帶些惶恐地亂點着頭,這時恭王才轉臉來看他,臉上是冷漠的平靜,卻特能顯出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态,做兄弟的,不由得存着憚意地低下頭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親,當差也不止當了一年了,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别說擔當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訴你啊!”
恭王的語氣,異常緩和,就象聊閑天的聲音,但話中教訓得很厲害。
當着外客在,醇王脹紅了臉,十分難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視,思量着替他解圍,卻忽然得了個靈感,不知不覺間,就把醇王置之腦後了。
這時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曹毓瑛遲疑未答。
于是,他非常知趣地站起來告辭,主人并未再留,卻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談。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間講話就不用顧忌了,恭王很直率地問:“我在京裡聽說,五哥指我要造反。
可有這話?”
兩個都是胞兄,醇王很難答複,想了半天才說:“何必還問呢?五哥是怎個脾氣,你還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問了,隻說:“找個什麼時候,你跟他婉轉地說一說,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