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們總還不至于明目張膽,有所圖謀。
”勝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鏡取了下來,瞪着眼又說:“有我在,諒他們也不敢有異心!”
曹毓瑛也覺得勝保此行,雖無舉動,亦足以收鎮懾之效,但回京以後,還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點了一句:“勝大人總要等兩宮安然回城,才好離京回防。
”
“自然,自然。
”
這算是無形中有了一個結論了,曹毓瑛興盡告辭。
剛一到家,就有聽差迎上來低聲報告,說醇王有請,派來的人還等在門房裡。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極緊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回進去了,原車折向醇王公館。
那裡一見他下車,便有人上來請安。
也不說什麼,打着燈把他引入後苑,醇王已先在花廳裡等着了。
“聽說你在勝克齋那裡?”醇王顧不得寒暄,開口就這樣問。
“是,我剛從他那兒回來。
”
“談得怎麼樣?”醇王又說,“上頭對他這一趟來,挺關心的。
此公愛鬧脾氣,上頭有點兒不放心,他不會有什麼鹵莽的舉動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話,問一句:“七王爺怎麼知道‘上頭不放心’?可是七福晉帶回來的話?”
“對了。
内人是下午奏召進宮的。
”醇王招一招手:“你來!”
說着,他自己一掀簾子,進了裡屋,曹毓瑛自然跟了進去,擡頭一看,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晉在裡面,慌不疊要退出去,卻讓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緊!内人有兩句話,要親自跟你說。
”
接着是七福晉微笑着問:“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應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報名字,請了個安,站起來又說:“七福晉有話請吩咐!”
“倒不是我有話。
”
“是上頭有兩句話,讓她傳給你。
”醇王插進來說:“你站着聽好了。
”
“兩位太後也知道曹大人當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幹的,今兒我進宮,兩位太後特别囑咐我,說最好當面告訴曹大人,往後還要多費心,多出力,你的辛苦,上頭自然知道。
”
想不到是兩宮太後命七福晉親自傳旨慰勉!曹毓瑛覺得感激與惶恐交并,除了連聲應“是”以外,竟不知還該說些什麼。
“七爺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聽七福晉這一說,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請了個安說:
“請七福晉得便回奏兩宮太後,曹毓瑛不敢不盡心。
”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
果然,曹毓瑛是矢誠效命。
這一夜與醇王密議,出盡全力。
醇王傳達了七福晉帶回來的密命,說兩宮同心,認為顧命八大臣已決不可再留。
如何處置,以及在什麼時候動手,兩位太後都無成見,隻有一個要求,這件事要辦得穩妥周密。
就在這個要求之下,曹毓瑛為醇王開陳大勢,細述各方面的部署進展,然後有條不紊地獻議進行的步驟,同時也作了職務的分配。
“我呢?”醇王問道:“到那時候我幹些什麼?”
“我替七王爺留着一個漂亮差使。
”說着,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極高興地笑着,笑停了又問:“你呢?這通密诏,當然非你不可。
”
“不瞞七王爺說,那倒是當仁不讓的事。
”
“既然說定了,你就早一點兒動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
“不必忙!”曹毓瑛從容答道:“第一,我得細細推敲;第二,早送進去,萬一洩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
“這話也是。
那麼什麼時候送進去呢?”
“等啟駕的前一天再送進去。
”
醇王這時已對他十分傾倒,言聽計從,所以越談興緻越好,不知不覺到了曙色将露的時刻。
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裡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飯,略略休息一會,驅車直到宮門來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務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了。
平時他的身體就不太好,飲食将息,時時當心,現在自覺身任艱巨,更要保重,所以把許庚身拉到一邊,悄悄說了緣故,托他代為照料班務,但對别的人,隻是托詞腸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門上,這一天任何客來都擋駕,然後寬衣上床。
這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過午飯,喝着茶回想宵來與醇王所談的種種,覺得應該立刻通知朱學勤,轉告恭王。
于是在書房裡關起門來,寫了一封極長的信。
這封信當然重要,卻并不太急,無須借重兵部的驿遞,所以他親自封緘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聽差,專遞京城。
其時天色還早,精神也不錯,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谕,拟好了它。
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駁董元醇的“明發”,逐句推敲了一番,覺得“是誠何心”這四個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抓住了這個要點,全篇大意随即有了。
軍機章京拟旨,向來是下筆修辭,成了習慣,就是時間從容,也不肯枯坐細想,便取過一張紙來,提筆就寫: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劃乖方所緻。
載垣等複不能盡心和議,徒以誘緻英國使臣,以塞己責,以緻失信各國,澱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
嗣經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将各國應辦事宜,妥為經理,都門内外,安谧如常。
”
一口氣寫到這裡,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措詞疏簡粗糙,正合于事出無奈,怠迫傳旨的語氣。
而“都門内外,安谧如常”,歸功于掌管“各國事務衙門”的恭王,亦恰如其分。
心裡得意,文思泉湧,但就在重新提筆濡墨的時候,聽差在門外報告,說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為不快,拉起官腔罵道:“混帳東西!不早就告訴你們了,一概檔駕嗎?”
“是許老爺。
”
原來是許庚身。
這沒有擋駕的道理,倒錯怪下人了。
當時吩咐請在小客廳坐,一面躊躇了一會,終于把那通未寫完的旨稿燒掉了才出來見客。
一會了面,許庚身就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個封袋,雙手遞上,同時笑說:“節下的開銷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問了句:“什麼玩意?”
“勝克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過來一看,上寫“節敬”二字,具名是勝保。
裡面裝一張京城裡山西票号的銀票:“憑票即兌庫平足紋四百兩正。
”
曹毓瑛捏着那張銀票,頗有意外之感。
京官多窮,原要靠疆吏分潤,逢年過節,都有好處,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
督撫藩司進一趟京,個個要應酬到,一切花費,少則兩三萬,多則十萬、八萬;至于統兵的大員,浮報軍費,克扣糧饷,錢來得容易,但求安然無事,多花幾個更無所謂。
可是一送四百兩,出手未免太闊,而且這些饋贈,向來多是本人或遣親信到私宅敬送,象勝保這樣公然在軍機處散發,似乎不成話說了。
當他這樣在沉吟時,許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釋:“勝克齋雖不在乎,當時我倒有些為難。
細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
“噢!”聽他這樣說,曹毓瑛心情輕松了些,“乞道其詳。
”
“第一、勝克齋的脾氣,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掃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請了來,卻又得罪了人家。
何苦來哉?”
“嗯,嗯。
第二?”
“第二、同人都讓‘宮燈’苛刻死了,一個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這個八月半就過得慘不可言了。
”
這個理由,曹毓瑛不以為然,但此時亦不便再說,隻問: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兩。
”許庚身又放低了聲音說,“對面自然會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對面知道,示無大志!”
有這句話,曹毓瑛釋然了,不止于釋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細密,非我所及。
”
“謬獎,謬獎!”許庚身拱拱手說,“倘無别事,我就告辭了。
”
“不,我問你句話。
你節下如何,還可以湊付嗎?”說着,他把那張銀票遞到他手裡。
“不必!”許庚身縮起了手,“家叔知道我這裡的境況,寄了五百兩銀子來貼補我。
再從實奉告吧,勝克齋那二百兩,隻在我手上轉了一轉,馬上就又出去了。
”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氣了。
不過……,”曹毓瑛再一次把銀票遞了過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況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
“好!這我倒樂于效勞。
”
“拜托,拜托。
”曹毓瑛又問,“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幾位大老?”
問到這話,許庚身坐了下來,告訴主人,京中亦正在發動垂簾之議,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學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銘。
周祖培請他考證前朝太後稱制的故事,李慈銘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臨朝備考錄》,列舉了漢朝和熹鄧皇後,順烈梁皇後,晉朝的康獻褚皇後,宋初遼國的睿智蕭皇後,懿仁皇後,宋朝的章獻劉皇後,光獻曹太後,宣仁高太後,一共八位的故事,作為垂簾之議的根據。
“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連《坐宮盜令》的蕭太後也搬出來了!”
這樣談笑了一會,許庚身告辭而去。
曹毓瑛吃過晚飯,點起明晃晃的兩支蠟燭,趁着秋爽人靜,興緻勃勃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寫成,斟酌盡善,重新謄正,然後親自收存在從上海洋行裡買來的小保險箱裡。
揉一揉眼睛,吹滅了蠟燭,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時,所造成的石破天驚的震動,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尊嚴和滿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
往年遇到這個佳節,宮中十分熱鬧,但時逢國喪,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節的禮儀和别出心裁的娛樂都停止了。
隻晚膳特别添了幾樣菜,兩宮太後帶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剛吃完,新從京裡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來奏報:“‘太陰供’擺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來,請皇上拈香行禮。
”
西太後近來愛發議論,同時因為與顧命八臣争執國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愛管宮中瑣碎的事務,聽了史進忠的話,随即皺着眉說:“俗語說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竈。
’宮裡也不知誰興的規矩,擺‘太陰供’也要皇帝去行禮?不通!”
東太後卻又是另一樣想法,“何必擺在如意洲呢?老遠的。
”
“跟母後皇太後回奏,這是打康熙爺手裡傳下來的老規矩。
”
剛說到這裡,小皇帝咳了兩下,于是東太後越發不放心了,轉臉向西太後說道:“在咳嗽,不能招涼,如意洲那裡空曠、風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緊,”西太後很随便地說,“讓史進忠代皇帝去行禮好了。
”
向例唯有親貴大臣才夠資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禮,現在西太後輕率的一個決定,在史進忠便成了殊榮,他響亮地答應一聲:“奴才遵懿旨。
”然後叩了頭,退出殿去。
“嗨,慢一點,慢一點!”小皇帝在殿裡高聲大喊;等史進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氣地吩咐:“給拿一盤月餅來,要很多個的那一種,賞大公主!”
“要四色的。
”大公主又說了一句。
史進忠擡眼看了看兩宮太後,并無表示,便即答道:“是!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個的那一種’,請旨,送到那兒啊?”
小皇帝現在也知道了許多宮中的用語,聽得懂“請旨”就是問他的意思,随即答道:“送到這兒來,大公主要供月亮。
”
小皇帝玩蟋蟀玩厭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倆感情極好。
大公主最伶俐,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