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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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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九甲子日,六歲的皇帝在禦前大臣的扶持夾輔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極大典,緊接着是慈禧太後的萬壽,重重喜事剛過,被肅順一派所抑制排擠的官僚,又複彈冠相慶,各衙門送舊迎新,熱鬧非凡。

     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絕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

    為了此一番大調動,他和文祥等人,煞費苦心,黨同伐異,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撫妥帖,而清議又不能不顧,人才更不能不講,除了這些以外,恭王還有一層隻有他自己和極少數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簾之議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勢力建立起來。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為了拟議“垂簾章程”,已在内閣開過好幾次會了。

    無疑地,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沒有一個人敢于輕率發言,所以會議的進度極慢,甚至因為過分持重,座間的氣氛,顯得相當沉悶。

    但在私底下,三數友好,書齋清談,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經據典,相互辯駁,許多深刻的見解,都在各抒所見,比較異同之間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們,所重視的正是這些比較坦率的議論。

     議論中最坦率的一種看法,認為賈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的話,勝保一疏說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專,我朝君臣之分極嚴,尤非前朝可比。

    ”既然如此,則兩宮太後的垂簾聽政,實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權力。

    而且慈禧太後的為人如何,就在這短短的十幾天之中,已顯示得相當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獻劉皇後那樣大權獨攬不可的。

     果然,幾次“酌古準今,折衷定議”的章程,送了上去,都為慈禧太後随意找個小毛病發了下來,面谕重新拟議。

     這樣一再挑剔,逼得軍機處和内閣的重臣,非照宋朝垂簾的故事來辦不可。

    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後有“女中堯舜”之稱,不足為慮。

    宋仁宗的嫡母章獻劉皇後,雖亦被頌揚為“今世任姒”,其實是個極厲害的腳色,慈禧太後的性格,與她頗為相象,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顧慮。

     那一陣子,科甲出身的官員,把酒閑叙,常談宋史,宋史中又常談章獻和宣仁的事迹,于是傳說中“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談到這個故事,說“狸貓換太子”是對章獻劉皇後的厚誣,但宋仁宗在章獻生前,始終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獻虧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實。

    當李宸妃守陵病殁,宰相呂夷簡向章獻進言,主張加以厚葬,章獻大怒,責問呂夷簡,何出此言?呂夷簡的答複是:“臣待罪相位,事無内外,皆當預聞。

    ”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結論,宋仁宗以沖人即位,章獻垂簾聽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張知白、杜衍,以及呂夷簡、範仲淹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麼,以車駕鹵簿,同于皇帝,乘玉辂,谒太廟的章獻劉皇後,可能會成為武則天第二。

     這些議論。

    對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啟發。

    誅殺肅順,不過是他複起當國所必先排除的一個障礙,促成垂簾,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須履行的一個交換條件,但說到頭來,這是違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内疚神明。

    而自肅順伏法,幾乎一夕之間,輿論大變,以前說肅順跋扈專擅的,這時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認為他的反對垂簾,并不算錯,相形之下,顯得錯的倒是贊成垂簾的那些人。

    這一來,恭王内疚之餘,而且也得要外慚清議,力圖補救。

     補救的辦法,就是鑒于章獻劉皇後的往事,設法在慈禧太後尚未獨攬大權之前,先謀裁抑之道。

    今古異制,依清朝的傳統,那怕貴為議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樣與君權對等的相權,這樣就隻有多方面安插為自己所信得過的人,一方面是為了合力對付慈禧太後,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勢力所必須采取的手段。

     這時的慈禧太後,還看不透這一層。

    燈前枕上,想了又想的,隻是兩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議定垂簾章程?一件是等到垂簾聽政之後,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權,緊緊握定,不緻失墜。

     為了前一個目的,她的籠絡恭王,無所不至,每一召見,“六爺”長,“六爺”短的,喊不停口。

    常常軍機全班見面以後,又單獨召見恭王,稍微談得久些,到了傳膳的時刻,必又傳旨,從禦膳中撤出幾樣菜來賞議政王。

     除去這些小節,又因為先帝與恭王手足的參商,起因于恭王的生母,一直未獲尊封,直到臨死以前,才很勉強地得了個“康慈皇太後”的尊号。

    等康慈崩逝,先帝餘憾不釋,一面命恭王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以示懲罰,一面隻上康慈太後的諡号,神主不入太廟,因此不能象“孝全成皇後”那樣稱為“孝靜成皇後”,表示同為皇後,仍有嫡庶之分。

    這一點恰又觸犯了慈禧太後的大忌,正好借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說服了慈安太後,特傳懿旨,命廷臣集議,孝靜皇太後升袝太廟的典禮。

     為了後一個目的,慈禧太後覺得最好能讀些書,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賢君女主,到底如何處理政務,駕馭臣子?隻是宮裡的史書雖多,苦于程度不夠,讀不成句。

    于是想了個主意,給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派了個差使,叫他們在曆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簾聽政的事迹之中,選擇可供師法的,摘錄下來,加以簡明的注解,由内閣大學士總纂成書,再交議政王及軍機大臣複看後,繕寫成呈,作為參考。

     日思夜想,慈禧太後的希望,終于一步一步接近實現了。

    垂簾章程雖還未定局,但内閣集議一次,讓步一次,大緻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計議舉行垂簾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極,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于今垂簾章程到議定之時,恰好是先帝賓天百日剛過。

    國喪服孝,百日缟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黃不黃,好不難看!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發,一個個毛發蓬亂,再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象個囚犯,也象個乞兒,看着好不喪氣!等到百日一過,依舊朝珠補褂,容顔煥發,那時在垂簾大典中受群臣朝賀,才是件風光體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後自己翻過時憲書,選了十一月初一這個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欽天監,隻要暗示了他,欽天監自然會遵從意旨,選奏這個日期。

     為了除服,宮裡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預備自己的冬衣以外,門簾窗簾、椅被座墊,都得換成國喪以前的原樣,還有許多擺設,或者顔色不對,或者質料不同,因為服孝而收貯起來的,這時也得重新換過。

     那些都是太監、宮女的差使,自有例規,不須囑咐,要兩宮太後親自檢點的,是把先帝的遺物清理出來,分賜群臣。

     照入關之初的規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遺物,依關外的風俗,在大殓和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宮外,舉火焚化,稱為“大丢紙”“小丢紙”,當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駕崩,就是這麼辦的。

    據說“丢紙”時的火焰,呈現異彩,不知焚毀了多少奇珍異寶?以後大概是想想可惜,到聖祖賓天,就不這麼辦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禦的器物,分賜大臣和近臣,稱為“頒賞遺念”,照例在除服之前舉行。

     受頒“遺念”的名單,事先早由軍機處開呈,内則親貴大臣,外則督撫将軍,另加已經告老緻仕的先帝舊臣,一共五十幾個人。

    每人照例要有四樣,也照例有一兩樣是貴重的,兩三樣是湊數的。

    當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兩宮太後親手挑選的,一頂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氣所服禦的。

    另外兩樣也是常在先帝身邊的珍玩,一件多寶串和一方通體碧綠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還是世宗在潛邸的舊物,傳到道光年間,因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這方翠玉相賜,現在拿來頒賞給行六的恭王,雖不切實用,但對受賜者來說,卻真正是一種遺念。

    恭王與先帝一起在上書房讀書時,無一日不見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課,遇到下筆得意之時,便取出這方翠印,押腳钤蓋的那份欣悅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

    撫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場。

     就在頒賜遺念的那兩天,恭王接得來自熱河的密告,說肅順的财産,有一部分藏匿在陳孚恩那裡。

    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問陳孚恩,決不會有結果,因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決不肯承認的。

     于是軍機處在商議此事時,大費躊躇了。

    陳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辦肅順,抄出往來書信帳目以後,逐漸顯露,已現原形,但此人手腕圓滑老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最大,不是當面對質,不易拆穿他的花樣。

    因此,朝士中頗有人以為陳孚恩是個幹才,甚至認為他不是肅黨,不但不是肅黨,還是肅順他們所忌憚的人物。

    當先帝在熱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喪儀大臣,隻有陳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喪,肅黨的形迹明顯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言,說肅順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調虎離山之計,深怕他在京裡搗鬼,反對肅順,這就是陳孚恩自己放出來的流言。

     為了這個緣故,自恭王以次,雖都主張嚴辦,但怕清議支援陳孚恩,掀起意外的風波,不能不加慎重。

    可是,正如在登極大典之前,必須處決了載垣、端華、肅順一樣,陳孚恩的案子,亦必須在垂簾大典舉行以前結束,所以在景山觀德殿頒賜了遺念,全班軍機大臣,專為此事,舉行了一次會議。

     沒有一個人主張輕縱,會議就很順利了。

    垂簾大典在十一月初一舉行,已成定案,這樣,就隻有九天的工夫來處理此案。

    同時,象陳孚恩這種已革職的尚書,照規矩,必須指派大臣,會議定罪,那也得要幾天的日子,算起來,時間相當局促,要辦就得趕快辦,不能再拖延瞻顧了。

     當時決定,派戶部尚書瑞常、兵部尚書麟魁,将陳孚恩拿交刑部,并嚴密查抄家産。

    同時派周祖培和文祥,會同刑部議罪。

    第二天一早進宮,自然一奏就準。

     奏準了便該寫旨進呈,轉由内閣明發上谕,但那樣一來,可能谕旨還未發出,陳孚恩已經把财産轉移分散,隐藏無蹤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

    恭王一回軍機處,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請了來,宣明旨意,請他們立刻遵旨辦理。

     于是這兩位尚書,點派司官吏役,親自率領,到了陳家,投帖拜訪。

    陳孚恩做過大官,隻是革了職就跟庶民無異,聽說兩位現任尚書來拜,便開了中門,親自迎接。

     到得廳上,照樣讓座獻茶,寒暄一番,然後瑞常站了起來,先拱拱手說:“鶴翁,有旨意。

    ” “是!”陳孚恩相當鎮靜,聽得這話,離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口傳了谕旨,陳孚恩照例還要謝恩,接着,站起來大聲喊道:“來啊!把那口箱子擡出來!” 陳家裡面已經有哭聲了,但陳孚恩臉色卻還平靜,隻靜靜地等聽差把箱子擡來,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覺得莫測高深了。

     等箱子擡到,陳孚恩親手揭開箱蓋,裡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現銀子。

    這是幹什麼?莫非要行賄?這不太肆無忌憚了嗎?瑞常和麟魁正在詫異之時,陳孚恩揭開了疑團。

     “一生宦囊所積,盡在于此,共是九千餘兩。

    ”他指着銀子說,“請兩公點收。

    ” 平平淡淡兩句話,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極大的疑問。

    看這模樣,陳孚恩事先早有準備,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經走漏,不過此人工于心計,或者已經料到,不免有此下場。

    果然如此,這個人可真是夠厲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作表示,陳孚恩黯然搖一搖頭,吩咐聽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這下提醒了遵旨辦事的兩位大員,放低聲音,略略交談了幾句,仍舊由瑞常發言。

     “鶴翁!”他很率直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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