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字,自己便是個欽差,應該進中門,在大廳上朝南一站,讓恭王來聽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讓恭王福晉出來聽宣。
好好一樁差使,讓自己搞得如此窩囊,安德海心裡難過極了。
他一個人在外面受冷落,裡面上房卻正又忙又亂,熱鬧非凡。
恭王不在府裡,恭王福晉聽得門上傳來的話,不免困惑,慈禧太後宣召大格格進宮,這事來得不算突兀,因為她曾聽恭王說過不止一次,慈禧太後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們母女一起進宮,隻命嬷嬷陪着,不會是門上把話聽錯了吧?
“沒有錯,”門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宮裡派來的人,是這麼說的。
”
“宮裡派來的是誰呀?”
“安德海。
”
是他,恭王福晉便懶得傳他進來問話了。
考慮了半天,總覺得叫嬷嬷們送大格格進宮,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傳話趕緊去通知王爺,一面吩咐伺候梳妝,決定親自攜着女兒去見慈禧太後。
貴婦梳妝,一絲不苟,更以進宮朝觐,越發着意修飾,這一耽擱,把個坐在冷闆凳上的安德海,搞得進退維谷,恨得牙癢癢地不知如何是好。
如是等了有半個多時辰,隻聽馬蹄曆落,夾雜着隆隆的輪聲,在那青石闆所鋪的長巷中,發出聲勢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門前,立刻就顯得緊張了,護衛站班,驅散閑人,安德海便也伸長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貴人來了。
八匹“頂馬”引着一輛異常華麗的“後檔車”,到了府門口,車子滾過搭在門檻上的木鞍橋,直接駛向二門。
車裡是恭王,他正從大翔鳳胡同的“鑒園”趕了回來,下車徑到上房,恭王福晉正在梳頭,無法起身,就看着鏡子裡的丈夫,把安德海傳來的話,轉述了一遍,然後又說了她決定親自攜女入宮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話,不斷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極費斟酌的難題,這使得恭王福晉大惑不解,忍不住半側着臉問道:“怎麼啦?六爺!”
有下人在旁邊,恭王不便深談,站住腳想了想答道:“你先梳頭吧!我在書房裡。
”
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坐下來又靜靜地考慮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隻以為慈禧太後真的喜愛她的女兒,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
慈禧太後曾透露過口風,說要把大格格撫養在宮中,顯然的,今天的宣召,說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宮中了。
但是,他的考慮,倒不是舍不得女兒的那一點骨肉之情,隻是在思索,應如何處理這不同尋常的恩典。
王府的格格,從小被撫養在宮。
與皇女一樣被封為公主,原是開國以來的傳統。
最初,也許是因為某些親王、郡王領兵在外,或者作戰陣亡,為了推恩,特予榮寵。
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個親侄女,視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親情,世宗為人嚴峻,好講邊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遠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異常寂寞,偏偏四個公主,三個早夭,一個早嫁,因而有幾個聰明伶俐的侄女兒在膝前,陪着說笑,對他是一種絕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後要撫養大格格,一大半是為了籠絡恭王,這一點他本人十分清楚。
而受不受籠絡,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費躊躇的難題。
難題還未解決,盛妝的恭王福晉已經來了,恭王吩咐丫頭們都退了出去,才低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呐,告訴你吧,‘西邊’打算把大妞兒留在她身邊。
”
大格格是恭王福晉親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極受鐘愛,所以一聽這話,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也别舍不得。
”恭王勸着她說,“果真她看中了,不給也不行。
好在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
将來大妞回來,或者你進宮去看大妞,都還方便。
”
“咳!”恭王福晉歎口氣說,“但願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這麼辦不可。
上頭定要給咱們家恩典嘛!”
恭王福晉是桂良的女兒,從小随着她父親在督撫任上,走過不少地方,也有些閱曆,所以一聽這話,便能意會,是慈禧太後有意籠絡的手段,就象早些日子賞觀王世襲是一樣的道理。
既然如此,“這個恩典,不也可以辭謝嗎?”她這樣問她丈夫。
“這不能辭。
一辭倒象咱們不識擡舉,舍不得孩子似地。
”恭王緊接着又放低了聲音說:“我實在不願意巴結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進宮,就讓大妞的嬷嬷陪着去好了。
”
“那不好!”恭王福晉斷然反對,“嬷嬷隻能在宮外,讓大妞一個小人兒去闖那種場面,我不放心。
”
這也是實話,恭王隻得讓步,随即走出書房,把安德海叫了上來,說恭王福晉,原要進宮替兩宮太後請安,會把大格格帶了去,吩咐他先回宮奏報慈禧太後。
把話交代完了,又囑咐聽差,到帳房支十兩銀子賞安德海。
這時嬷嬷丫頭,正在替大格格梳辮子、換衣服。
太後宣召進宮,無論如何是件大事,嬷嬷們便千叮萬囑,如何磕頭,如何請安,太後問話該如何回答,要聽話,要守規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煩了。
大格格是鹹豐四年生的,今年八歲,人雖小,十分懂事,但脾氣也大。
這時把臉一繃,小嘴鼓了起來,嬷嬷一見她這神情,便趕緊閉口不語,不然就有麻煩。
“怎麼了?”恭王福晉不免詫異,“好端端的,又不高興了!
快别這樣子,回頭太後見了會生氣,說你不懂規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應該用怎樣的态度去見太後。
頓時把繃着的臉放松了,浮起一臉嬌笑,乖乖地随着母親進宮。
等她們上車時,安德海已回到了宮裡。
這一趟差使,為他招來了一肚子氣,不但飽受冷落,那十兩銀子的賞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斷思量,想在慈禧太後面前告上一狀,卻又怕恭王的權勢,不要惹出禍來!但這口氣又實在咽不下去。
左思右想,總覺得非要放支把冷箭,這晚上才能睡得着覺。
于是一進宮門,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拖延時間,等快到慈禧太後所住的儲秀宮,他才放開腳步直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十分狼狽的樣子。
慈禧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看見他便即斥責:“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一定又偷偷兒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趕回來的。
”他一面說,一面不住喘氣。
“怎麼回事?在那兒耽誤了?”
“在六爺府裡。
奴才傳了旨,好久好久也沒有信兒,不知道來,還是不來,奴才不得準信不敢走。
六爺府裡氣派又大,奴才問了幾遍,也沒有個人理。
好不容易,六爺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說是由福晉自己帶着大格格進宮。
隻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出來。
”
聽得這一番陳訴,慈禧太後将信将疑,心裡雖不大舒服,但也不會為了安德海而對恭王有所不滿,所以默不作聲。
看看說的話不曾見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樣,忽然雙手按着腹部,彎下腰去,做出痛楚不勝、勉強支持的樣子,同時嘴裡吸着氣。
“這是幹什麼?”
“奴才有個毛病,受不得餓,餓得久了,胃氣就要犯了。
”
“怎麼?”慈禧太後奇怪地問道,“六爺沒有賞你飯吃?”
“六爺府裡,沒有人理奴才。
”
慈禧太後大為不悅,但卻遷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氣時,太陽穴上的筋絡直跳動,“你的人緣兒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滾下去吧,窩囊東西,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丢完了!”
安德海這才發覺自己裝得過分,變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慈禧太後猶自餘怒不息,就在這時候,恭王福晉帶着大格格已經進宮。
既然是出于籠絡,自然要假以詞色,慈禧太後立即收斂怒容,放出一臉欣悅的神色。
站起身來,走到廊上等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晉卻有些張皇了,就地跪下請安,大格格十分乖覺,立刻跟着她母親同樣動作,慈禧太後滿臉堆歡地說:“起來!起來!”
她一面說,一面把視線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時在腦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态,要把這一雙年齡相仿的嫡堂姊妹做個比較。
大公主是嬌憨的圓臉,大格格是端莊的長臉,本來難分高下,但恭王和麗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覺不同,于是大格格便勝過大公主了。
“來,大妞!”她把手伸了出來,“讓我親親!”
大格格馬上又請了個安,微笑着走了過來,慈禧太後一隻手牽住她,一支手撫摸着她的臉,不住端詳,把大格格看得有些發窘。
“長得好高。
”慈禧太後問道:“今年幾歲了?”
“大妞,跟太後回禀,你今年幾歲?”做母親的在提示。
于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歲。
”
“比大公主大一歲。
”慈禧太後牽着大格格走進殿裡,同時向跟在她身後的恭王福晉說,“看模樣倒象不止大一歲。
”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裡生的。
”
到了殿裡,恭王福晉又請慈禧太後升座,正式觐見。
她吩咐豁免了這一重禮節,随又賜座賜茶,把大格格摟在身邊,叫拿“上用”的糖給她吃。
“大妞,我問你,”慈禧太後半真半假地說,“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宮裡,好不好啊?”
一聽這話,恭王福晉大為緊張,大格格卻輕松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麼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規矩,惹太後生氣。
”
這句話把慈禧太後說得異常高興,笑着向恭王福晉說道:
“你這個女孩兒,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晉當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寵壞了孩子,所以這樣答道,“太後太誇她了,還求太後的教訓。
”
“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邊,一定錯不了。
”
“是。
”
慈禧太後見她沒有下文,是有點不置可否的神氣,便不敢造次。
她還不甚了解恭王福晉的脾氣,隻聽說她因為家世貴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撫在地方上,唯我獨尊,儀制貴重,是京官所萬趕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晉有闊小姐的脾氣。
萬一說出要留大格格在宮裡的話來,碰她一個軟釘子,叫自己以太後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這樣轉着念頭,恭王福晉便抓住這片刻沉默的機會,站起身來,踩着花盆底,風擺楊柳似地走了幾步,極輕倩地往下一蹲,請了個安說:“我先跟太後請假。
”
慈禧太後一愣,旋即省悟,她也應該到“東邊”去打個轉,便點點頭問道:“你是要到鐘粹宮去?我派人送你們娘兒倆,快去快回,我等着你們來傳膳。
”
“是。
”恭王福晉又請了個安,“多謝太後。
”
于是慈禧太後吩咐,傳一頂軟轎,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晉和大格格去。
鐘粹宮是“東六宮”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傳軟轎,以示恩遇。
等她們母女倆一走,慈禧太後一個人喝着茶,靜悄悄地想心事,把這一個月來的經過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驚。
多少驚濤駭浪,當時都輕易地應付了,此刻轉頭回顧,才覺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應付過來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
一個月的工夫,把個朝局翻了過來,把個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裡,而隻不過殺了三個人,裡裡外外,便都安然無事。
象這個樣子,隻怕古來也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由這一分得意,自我鼓勵着,越發有了信心,相信凡事隻要去做,一定會有成就。
于是她再度靜下心來,把内外情勢作了個全盤的、概略的考察,覺得現在要應付的隻不過兩個人,一個是恭王,一個是慈安太後。
看起來慈安比恭王容易應付,其實不然!應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還有慈安作幫手,而對慈安,自己卻不能找恭王來作幫手,同時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監宮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樣得人心。
再有一樣想起來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縱然兩宮并尊,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