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來,法祖勤民,虛懷納谏,實千古所僅見,而于制馭宦寺,尤極嚴明,臣幸遇聖明,若竟曠職辜恩,取容緘默,坐聽天下後世,執此細故以疑議聖德,不獨無以對我皇太後皇上,問心先無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陳。
”
寫到這裡,陳寶琛如釋重負。
立言最難的就是這一大段,因為抗疏則必指陳缺失,措詞太軟則不夠力量,太硬則易激起反感。
一開頭用“自系皇上為尊崇懿旨起見”的字樣,先撇開慈禧太後,入手是正确,以下就容易說了:
“伏乞皇太後鑒臣愚悃,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
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視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于前,皇太後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聖德。
”
正文隻簡單扼要幾句話,就說明白了。
但就象做八股文一樣,“八比”既完,應該總會前文,詠歎數句,另外附兩“小比”在後面,才是氣度從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
陳寶琛這樣想着,決定用兩個慈禧太後能懂的典故,補足文氣,兼以諷谕。
這不難找,隻要将許彭壽、潘祖蔭所編纂,專為兩宮太後初度垂簾進講之用的《治平寶鑒》,拿來翻一下就可着筆。
陳寶琛原就想到了漢文帝和薄太後的故事,一翻《治平寶鑒》,果然有此題材,便文不加點地接着寫:
“昔漢文帝欲誅驚犯乘輿之人,卒從廷尉張釋之罰金之議,又欲族盜高廟玉環者,釋之執法奏當,文帝與太後言之,卒從廷尉,至今傳為盛德之事。
臣彷徨輾轉,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豈有惜于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實願我皇太後光前毖後,垂休稱于無窮也。
區區之愚,伏祈聖鑒。
”
寫完已倦得無力再看一遍,擲筆上床,睡到午間起來,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覺相當動聽,如果慈禧太後成見不深,則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會見聽。
為了躊躇難決,陳寶琛想到不妨跟張之洞商量一下,于是寫了封信,附上原稿,專差送達,注明“鹄候回玉”。
結果,原稿退了回來,帶回口信:“張老爺說,另外有信給老爺。
”
陳寶琛明白,張之洞必得先請示李鴻藻,所以不即答複。
到了半夜裡,陳家上下都已熄燈上床,起居無節的張之洞才派聽差敲門來送信,拆開一看,隻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請勿入藥。
”
這是隐語,知者自解。
陳寶琛頗有怅然若失之感。
徹夜考慮,不知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來想去,隻有取決于張佩綸。
張佩綸是常相過從的,沒有三天不見面的時候。
這天上午來訪,陳寶琛将原稿跟張之洞的複信,都拿了給他看。
讀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于前,皇太後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聖德”,張佩綸擊節稱賞,看完說道:“精義不用可惜!”
一言而決,陳寶琛決定附片并遞,但張佩綸還有話。
“不妨打聽一下,西聖近日意緒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則‘附子入藥’,必可奏功。
”
“是!”陳寶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
”陳寶琛科名比張佩綸早,但因張佩綸的侄子張人駿,跟陳寶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這個尊稱。
于是又談到慈禧太後的病情。
馬文植因為用藥與薛、汪不同,而太監又需索得很厲害,不堪其擾,已告退回常州原籍。
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頗得寵信,經常有珍物賞賜,而且禦筆賜了一塊匾額:“職業修明”。
同時已由内務府另外在東城找了一處大宅,供薛福辰居住。
張佩綸跟他相當熟,自告奮勇為陳寶琛去打聽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裡,張佩綸直道來意,是要打聽慈禧太後,這幾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薛福辰為人伉直豪爽,也不問他打聽這些是為了什麼原因,檢出最新的脈案底稿來給他看,上面寫的是:“日常申酉發熱,今日晨間亦熱,頭眩足軟。
今交節氣,似有微感。
”方子用的是:人參、茯苓、白術、附子、鼈甲、元參、麥冬、阿膠。
“依然是大補的方子?”
“是的。
”答得更簡單。
“岐黃一道,我是門外漢。
”張佩綸說,“俗語有‘虛不受補’的話,如今能夠進補,且為大補,自是好征兆?”
“也可以這麼說。
”
“多謝見教!”張佩綸拱拱手,起身告辭。
看這樣子,慈禧太後諸症皆去,已入調養期間,一旦潮熱停止,便距痊愈之期不遠。
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費躊躇了,陳寶琛第二天便将折子遞了上去。
朱之洞得到消息,内心頗為不悅,跟人發牢騷:“他朋友的規勸,尚且不聽,如何又能期望上頭納他的谏勸?”陳寶琛聽了,一笑置之。
接着,張之洞也遞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見陳寶琛,問起消息。
照規矩,當日遞折,當日便有回音,而陳寶琛那個折子,卻無下文。
“如石投水!”他這樣答複張之洞。
張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無蹤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錯,但并不是“不發”,慈禧太後真的如陳寶琛所奏勸的,“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在細細考慮其事。
陳寶琛的話,自然使她感動,而更多的是欣賞。
如果照他的話做,中外交口稱頌,慈禧太後聖明賢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嗎?
同時她也想到制裁太監的必要,張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