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從老爺的言談話語中,可以聽出他對相貌醜陋的夫人頗為敬畏,也許是與她的顯赫門第有關。
曾家雖然已經衰落,但影響還在。
大老爺能在夫人面前下跪,俺難道還在乎這一彎腰嗎?一切為了對老爺的愛,孫眉娘彎腰撿起了玉菩薩。
又一想,打培也是動土,索性把戲做足,于是,她屈膝下了跪,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道:
"民女謝夫人恩典。
"
夫人舒了一口氣,說:
"去吧,老爺在簽押房裡。
"
孫眉娘站起來,提上盛着狗肉和黃酒的籃子,轉身就要走。
但夫人把她叫住了。
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着窗戶,道:
"他年長,你年輕……"
孫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臉皮發燙,不知該說什麼好。
夫人起身出了西花廳,往後堂走去。
孫眉娘看到,夫人的兩隻腳小得如兩隻三角蹤子,果然不枉了大家閨秀。
孫眉娘的心裡,一時混雜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愛,有得勝的驕傲,也有落敗的自卑。
九
在眉娘的雨露滋潤下,知縣食欲漸開,精神日益健旺。
他閱讀了積壓的公文,眉頭緊鎖,臉上布滿愁雲。
知縣撫摩着眉娘圓滾滾的屁股,說:
"眉娘,眉娘,我不抓你爹,袁大人可就要抓我了。
"
眉娘折身坐起,道:
"老爺,俺爹打傷德國人,也是事出有因。
德國人已經殺了俺的繼母和弟妹,還捎帶着殺了二十四個無辜百姓,他們已經夠了本了,怎麼還要抓俺爹?這天底下還有沒有公道?"
知縣苦笑着:
"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眉娘揪住知縣的胡須,撒着嬌道:
"俺什麼都不懂,但俺懂俺爹沒有罪2"
知縣歎道:
"我何嘗不知道你爹無罪,但官命難違啊!"
"好人,你就饒了他吧,"眉娘在知縣的膝蓋上扭動着,說,你堂堂知縣大老爺,還護不住一個無罪的百姓?"
"我怎麼跟你說呢?寶貝兒!"
眉娘雙臂摟住知縣的脖子,光滑如玉的身體在他的身上蹭來蹭去,嬌嗔着:
"俺這樣子伺候您,還保不住一個爹?"
"罷罷罷,"知縣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
眉娘,清明将到,我要跟往年一樣,在南校場豎秋千,讓你玩個夠。
我還要去栽桃樹,給老百姓留個念想。
眉娘啊,今年的清明,我還在這裡演戲,明年的清明,我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啦!"
"老爺,明年清明節您就會升到知府,不,比知府還要大!"
十
得知了孫丙趁着清明節聚衆攻打了鐵路窩棚,知縣的腦子裡有片刻時間是一片空白。
他扔掉栽樹的鐵鍬,一言不發,貓着腰鑽進了轎子。
他知道,自己的官運已經到了頭。
知縣返回縣衙,對圍攏上來的書辦、師爺們說:
"夥計們,本官的仕途,今日就算走到了盡頭。
你們願意幹的,就留下來等待下任知縣,不願幹的,就趁早自奔前程去吧!"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都閉口無言。
知縣苦笑一聲,轉身進了簽押房,沉重的房門砰然一響,從裡邊關閉了。
衆人被關門的聲音震動了,一個個無精打采,六神無主。
錢谷師爺走到窗前,大聲說:
"老爺,俗話說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總之是天無絕人之路,您千萬往寬闊裡想。
"
知縣在屋子裡一聲不吭。
錢谷師爺悄聲對春生說:
"趕快到後堂去告訴夫人,晚了就要出事了。
"
知縣脫掉禮服,扔在地上。
摘下帽子,擲向牆角。
他自言自語着:
"無官一身輕,無頭煩惱清。
皇上,太後,臣不能為你們盡忠了;袁大人、譚大人、曹大人,卑職不能為你們盡職了;夫人,為夫不能為您盡責了;眉娘,我的親親的人兒,本官不能陪你盡興了;孫丙,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本官對得起你了。
"
知縣站在凳子上,解下絲綢腰帶,搭在梁頭上,挽了一個圈套,把腦袋伸了進去。
他把窩在圈套裡的胡須小心理順,拿到圈套的外邊,讓它們順順溜溜地垂在胸前。
他從花棂子窗戶的上框裡,透過被麻雀撞破的窗紙洞眼,看到了戶外陰霾的天空和細密的銀色雨絲,看到了仁立在雨中的師爺、書辦、長随、捕快們,看到了在西花廳的房檐下銜泥築巢的雙飛燕,雨聲細微,燕聲呢喃,濃郁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薄薄的春寒使他的肌膚泛起了涼意,對孫家眉娘溫暖肉體的眷戀之情頃刻之間占滿了他全部的身心。
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渴望着她,女人啊女人,你是如此的神奇,你是如此的美妙,明明知道,我的前程就毀在你的身上,但我還是這樣癡迷地眷戀着你……知縣知道如果再想下去,他就會失去告别人生的勇氣,他狠了狠心,一腳踢翻了凳子。
恍惚中他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尖叫,是女人的聲嗓,是夫人來了嗎?是眉娘來了嗎?他頓時就感到後悔了,他竭力地想扯住什麼,但胳膊已經沒有力量擡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