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包袱蒙着頭,由我帶到西郊去放掉了,還要追上來,便推在一個并不很深的土坑裡。
我一回寓,覺得又清淨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
那是沒有見過的神色,自然是為阿随。
但又何至于此呢?我還沒有說起推在土坑裡的事。
到夜間,在她的凄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
——子君,你怎麼今天這樣兒了?”我忍不住問。
“什麼?”她連看也不看我。
“你的臉色……。
”
“沒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
我終于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
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後,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隻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
現在忍受着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嘗不如此。
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隻是淺薄起來,竟至于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我揀了一個機會,将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會似的點頭。
然而看她後來的情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
但是往那裡去呢?大道上,公園裡,雖然沒有冰冷的神情,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
我終于在通俗圖書館裡覓得了我的天堂。
那裡無須買票;閱書室裡又裝着兩個鐵火爐。
縱使不過是燒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爐,但單是看見裝着它,精神上也就總覺得有些溫暖。
書卻無可看:舊的陳腐,新的是幾乎沒有的。
好在我到那裡去也并非為看書。
另外時常還有幾個人,多則十餘人,都是單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書,作為取暖的口實。
這于我尤為合式。
道路上容易遇見熟人,得到輕蔑的一瞥,但此地卻決無那樣的橫禍,因為他們是永遠圍在别的鐵爐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爐邊的。
那裡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閑容得我想。
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隻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将别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
第一,便是生活。
人必生活着,愛才有所附麗。
世界上并非沒有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傑,講台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
子君,——不在近旁。
她的勇氣都失掉了,隻為着阿随悲憤,為着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樣瘦損……。
冷了起來,火爐裡的不死不活的幾片硬煤,也終于燒盡了,已是閉館的時候。
又須回到吉兆胡同,領略冰冷的顔色去了。
近來也間或遇到溫暖的神情,但這卻反而增加我的苦痛。
記得有一夜,子君的眼裡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笑着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
我知道我近來的超過她的冷漠,已經引起她的憂疑來,隻得也勉力談笑,想給她一點慰藉。
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裡,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隻得暫且改作勉強的歡容。
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并使我失卻那冷漠的鎮靜。
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僞的溫存的答案來,将溫存示給她,虛僞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
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了,常覺得難于呼吸。
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苟安于虛僞,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
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
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于這空虛卻并未自覺。
她早已什麼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隻知道捶着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于戰鬥,隻得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隻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忏悔了。
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
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
稱揚諾拉的果決……。
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裡講過的那些話,但現在已經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