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周家的門人親族,便是後山那些遺老義士家屬賓從,無一外人。
家家不設垣牆,香案供品全都設在門外,有的紅蠟尚燃,盆中獸炭猶有餘溫。
每一打稻場上,都有一些穿着整齊新衣的兒童,在朝陽光之下做那種種遊戲,如放炮仗、踢毽子之類,兒童多的幾處,還有拿着各種小兵器在比武的。
屋門都是一家未閉,有的裡面還響着鑼鼓,吹着笙蕭管笛。
湖邊銀也似白的積雪地上,來往的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新裝吉服,一個個神和貌舒,行止從容,喜氣洋溢,自然流露,點綴得新年風光十分濃厚鮮妍。
又當快雪新晴,雲白天青,地絕塵氛,微風不揚,一眼看過去,連遠近的山林湖沼,全是一派新濯濯的氣象,似這等熙熙皞皞、物阜民康而風景又複清麗的桃源樂上,休說絕漠窮荒,便是太平盛世,物産豐饒的省份,也未必能夠找到。
柳春生自商農之家,識得此中甘苦,好生驚羨,暗忖:想不到塔平湖竟是世外桃源,地方又是這大,看情景,未開辟的土地還多,日後我定設法向恩師師祖求說,把我父母全家也搬了來,既可日常侍奉略盡子職,并可免受官差惡氣,使二老晚年過些安樂歲月,豈非絕妙?邊想邊走,不覺走上半山。
再朝前一看,山上樓台亭謝,林木甚多,外觀均頗古樸,不似大漠莊那等華麗,但是噔道透迤,山徑回環,雪後林木蕭森,彌望瓊玉,加以本山地暖,湖水不冰。
山上下原有二三百株梅花,均非叢林,疏落落三五十為群,散植全山,有的千枝萬蕊,繁花如霞,有的老幹鐵蟠,虬枝玉秀,花大如杯,别饒冷豔,有的古态拗櫻,幽柯密茂,雪積冰凝,若聳瓊瑤,上面卻綴以疏花稀蕊,清韻獨标,自然高雅,端的清奇古麗,各具勝場,使人逐步留連,目不暇給。
可是鞭炮鑼鼓之聲先還聽到,山上山後頗有應和,這時半山以上一點聲音俱無,朝陽籠罩全山之下,現出當中一條寬約兩丈七八的石階梯,約有八九十級。
上完石級,先是一片大約十畝的平地,當中石路寬約五丈,兩旁松柏森森對列,大均兩抱以上,已被冰雪布滿樹上,各懸大紅紗燈。
下面每隔兩三株樹,有一昨晚所見鐵制火架,架後不遠,各有一堆整齊如一的松柴,過去便是山堂。
大雪之後,全山皆被雪封,獨由山腳石級起直達山堂,連那堂前大片平地均經打掃幹淨,點雪皆無。
遇見二三十個着白皮短衣褲的漢子,各持鈎竿火鉗鐵筐竹鉗之類,三兩人一起,由上面直走下來,見了陸、柳二人,分别拱手為禮。
陸萍喚住一人問道:“你們怎這時才把事做完?”那人垂手答道:“這是老山主的體恤,知道除夕誰家都有點私事,我們這一撥,輪值延旭、日月兩山堂的,尤其事多,時候也占得最久。
恰巧這次開山大禮改後了兩三個時辰,昨晚傳令,吩咐我們隻在辰初以前,将應辦的事辦完就行,可和同伴通融替換,無須和上回一樣全守通宵,事情完了還不能走。
因此我們準知天亮再來決誤不了,隻留下幾個人掌管燈火,餘者全都回家過年,天亮方始重來。
如今事情剛完,日月堂應班的諸位也都到齊,各執各事,靜候老山主祭主開山了,陸萍含笑點頭,别了那人又往上走,過完石路,直到堂前立定。
柳春見全山到處林木蕭森,獨堂前這片平地,除卻當中石路,兩行松柏以外,兩邊樹後全是一平如砥的空地。
那堂乃是九開間的一座大廣廳,氣勢十分莊嚴雄偉。
當中正門尤為高大,正面有一塊極大的匾,上寫“周氏屢代奉祀宗祠”八個大篆字,兩旁廓柱上懸有一副木刻長聯,上聯是“春祀秋嘗,霜露有懷常怵惕”,下聯是“近宗遠祖,英靈如在實憑依”。
柳春從小讀過幾年書,聰明靈悟,後随周謙習武,又是文武兼授,學業更進,肚于頗有點墨水,看完聯匾以後,暗忖:此是師祖家祠,如何作為開山大典之用?這匾按說隻“周氏宗祠”四字已足,何消用八個字,如因門大寬大,四字匾短,勢子較孤,欲求壯觀,至多也隻用六個字,并且應用“曆代”,不應用“屢”字,“奉祀”二字用在這匾上更似不合,聞說老師祖文武全才,而師父和周大師伯弟兄二人的學問也非平常,何況此間隐居的通人甚多,如何這等重要所在,會有這等欠通的匾額?聯語雖還不差,但是下聯如把“近宗遠祖”改為“左昭右穆”,豈不更典雅現成些?自己一個年幼無知淺學寡識的人,尚能看出它的不穩妥處,難道這兩輩文武兼備的師長和這多位英俠高人會見不到麼?
心方奇怪,忽見兩旁門内各走出兩個着皮短衣褲的英武少年,走到那大可雙抱的明柱前面,先各打一手勢,緊跟着兩手扶柱,雙足點地往上一蹿,壁虎一般,順那兩邊廊柱,嗤嗤嗤連聲微響,往上爬去,晃眼到頂,一腳夾柱,另一腳在柱上一點,前腳便自松開,同時雙手向前一搭,立似靈猿戲枝,飛向大匾兩側橫柱之上,用腳勾柱,一同伸手,各托住匾的一頭,往上微微一起,往外一翻,那塊厚約半尺長達五丈的金絲捕木巨匾立即翻轉,由裡變外,将原有八字隐向後面,現出“日月堂”三個徑丈大的金地紅字。
二人随即飄然縱落,各将門側立着的鵝毛撣插向背後,再由正堂門内走出來的另一少年手裡,各取一塊新絨布,搭向肩頭,仍用前法緣柱而上,身微往前一探,一手便搭向匾架上面,左手攀架,将身懸住,右手拔出毛撣往上拂去,等把近處浮塵撣淨,再以雙手倒換,一東一西懸身前移,到了中間,撣完會合,将毛撣擲下,再取下肩頭新絨布照上擦去。
這卻繁難得多,因面積大大,橫裡不說,高便丈餘,人手如何能夠普及?那兩人好似做慣,毫不現出畏難之狀,也沒見怎用力,各自單手扶架,輕輕往上一按,便順那上突下凹又光又滑高達丈餘的大匾,全身倒轉,頭下腳上,貼壁飛身上去,腳尖一找上面邊緣,人便倒挂其上,前半身緊跟着淩空一扭,往上彎起,再擡手一攀邊沿,隻一翻便到了匾的後面,重又取布,各按左右挨次擦過。
擦完上半,二次腳勾邊沿,懸身而下,再擦中下面不到之處。
直到全部擦完,倏地腳尖一松,雙雙倒栽蔥落将下來。
那匾挂在山堂正門外面頭層飛檐之下,離地有好幾丈高,上半突出甚多,二人在上面緣着匾面上下盤旋,恰似兩條大壁虎,身法既極輕靈,動作尤為迅速,一會便自完功。
未了這一降因是頭朝下墜,身子挺直未動,等離地隻有七八尺,方始身子微躬,前半往起一擡,後半往下一折,輕輕立在地上,直聽不出絲毫聲息。
乍看落時險極,絕似失足下堕之狀,柳春隻管不是外行,也吃了一驚,幾乎出聲用手去接,總算心靈,瞥見陸萍神色自如,話到口邊又忙縮住,沒有“嗳呀”出來。
那兩人也若無其事,恭恭敬敬朝陸萍把手一揚,退進正門裡去。
柳春心想,山中諸人均有職司,照此本領,縱非尊長,也是同輩弟兄,以為事完必要禮見,及見二人恭敬行禮,陸萍隻把頭略點,一言未發,好生奇怪,忍不住問道:
“請問師伯,适才這兩位,是弟子的同門師兄麼?”陸萍搖頭笑答道:“山中有不少侍者,俱是随同各家親友來此同隐的子侄之輩,論起來也還知道上進,無如資質不夠,平日隻随各人父兄學習文武功夫和參與本山晨操,雖是老山主手下的自家人,還不能與于我們弟子之列。
你看他們輕功好,本來這些人的武功各有一門專長,但都限于天賦,不是上乘絕詣。
你雖拜了你師父,因先看你性行心地,本門真傳尚未得去,見他們身法輕快便覺奇了,其實不算什希罕。
我見你很留心看這一匾一封,可看出上面用意麼?”那金匾本就富麗莊嚴,又滑又亮,上面并未附什塵土,再經人一拂拭細擦,越發金光湛湛,朱色鮮明。
柳春聰明,聞言再一尋思,不禁有些省悟,心還拿它不定,姑試答道:“弟子先以為借用祠堂來作山堂,尚還無妨,祠匾似乎字多,沒想到匾是正反兩面,新年元旦,在開山大典以前忽然翻轉,日月合壁,乃是前朝國号,以情理推測,先見祠匾好似一個掩飾,隻不知為何多了兩個不相幹的字,又把‘曆’字改做‘屢’字?還有下聯首句,如用‘左昭右穆’,似乎較為工穩,舍了現成對仗不用,卻用‘近宗遠祖’,不知内中有無别的用意?”陸萍笑道:“你可知這日月堂内供的是什祖宗神位麼?現在老山主不曾升座,此是本山惟一禁地,今日除有八名侍者奉命輪值打灑外,連我和你師父他們也不能随意妄自走人當中神龛太深,看不真切,你也不要進門,隻往左側第九面窗棂裡看上一眼,就知道了。
”柳春聞言,頓觸靈機,忙笑答道:“照此說來,這堂不是周氏宗祠,那聯文‘屢代奉祀’是另一個講法,與下聯首句‘近宗遠祖’四字也有深意關連的了?”
陸萍笑道:“你果然是聰明,全說對了。
這山堂内所供奉的,便是本朝列祖列宗神位,聯文寓意你已明白,不消說了。
這個原用不着,因老山主為人謹細,前些年,對頭手下有幾個有名的爪牙,不知怎會看出我們形迹可疑,前來明查暗訪。
當時老山主說我們羽毛未豐,敵勢正盛,未可與敵,力主慎重,人來強自忍耐,甯受委屈,不肯露相。
你十三叔與十四叔卻是氣極,終于趕往北京,将來人一齊做掉,一個未留,故意把行蹤留往江南,再繞回來。
恰值日月堂重建落成,換了大匾,氣象越發莊嚴肅穆。
老山主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