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上書彈劾孔融,你來做這件事。
”
“什麼?”郗慮不亞于五雷轟頂,一陣眩暈伏倒案邊——平心而論,郗慮确實讨厭孔融,但隻是性格不合意氣之争,絕不至于害孔融一死。
孔融嬉笑怒罵性情乖張,雖不拘小節,但大節無虧;郗慮卻是中規中矩的讀書人,對待曹操有些中庸。
而且他倆一個是鴻儒門生,一個是聖賢之後,自視甚高難免相輕相賤。
郗慮雖然借曹操之力壓制孔融,但這并不意味着不共戴天。
相反,郗慮承認孔融的才學和名望,倘若由自己動手扼殺這朵文壇奇葩,天下人将如何議論?
趙達見他伏在那裡不吭聲,又道:“郗公放心,不過就是上一道奏章,後面的事自會有人處置。
”
“這、這是丞相的意思?”
盧洪一陣蹙眉:“你莫要攀扯丞相,此事與他無關。
”
趙達也畫蛇添足道:“郗公提我家丞相做什麼?還是想想自己的職責吧。
您可是禦史大夫,彈劾不法,為國鋤奸是您職責所在,難道有錯嗎?”不能管禦史中丞、侍禦史,屠害忠良的事卻要他辦。
郗慮漸漸明白了,這個官不是陪襯,還要替曹操鏟除異己,替他害人,替他行兇,替他受世人唾罵。
“怎麼樣?郗公想好了沒有?”
“我不幹……”郗慮咬了咬牙,“我不是你們這等無恥鷹犬!”
“老東西,給臉不要臉!”盧洪揪住他衣領,張手就要打。
“住手!”趙達阻攔道,“刑不上大夫,何況毆打當今副丞相?”他陰笑着湊到郗慮耳畔,“郗公啊,您知道我們将如何處置孔融嗎?不但殺他本人,還要将他一門老小斬盡殺絕!人生在世吃喝玩樂何等歡愉?死了多可惜啊!就拿您說吧,您是鄭玄老夫子的得意門生,名聲遠播四海。
聽說您家也是兒孫滿堂,婦賢子孝,若眨眼工夫這些人都沒了……”
郗慮驚愕地看着這個滿臉堆笑的無賴:“你想威脅我?”
“就算威脅,你能怎麼樣?”盧洪倒是直截了當,“你不幹我們再找别人,到時候要殺的就不是孔融一家,連你滿門老小算上!”
“我有何罪?”
“你與孔融也是一黨!”盧洪想都不想脫口而出。
說郗慮與孔融一黨恐怕連傻子都不信,但強權者手握屠刀,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有什麼道理和廉恥?
趙達還是那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盧兄又孟浪了,何必為難郗公?人家自己會想明白的。
趙彥、董承、王子服那些前車之鑒相去不遠,郗公是鄭玄的得意高足,難道還能甘受刑戮?若不幸真有那麼一天,非但郗公身死名滅,連鄭老夫子在九泉之下都不會太平。
人家難免議論‘鄭康成有眼無珠,教出禍滅滿門的學生來,想必他本人也不怎麼樣,必是個沽名釣譽,無真才實學之人。
’您想是不是這個理?您還能忍心給妻兒老小招災惹禍?您還忍心給仙去的師傅臉上抹黑?”
郗慮依然在顫抖,但已不再是因為憤怒,而是恐懼。
“我們這也是為您好。
”趙達振振有詞,“豈不聞晁錯、袁盎之事?他們倆原本也是意氣之争,袁盎無意謀害晁錯,可晁錯卻要孝景帝殺袁盎,那袁盎隻好先下手為強喽!您與孔融也是這個理,您若是不動手滅他滿門,就會有人出手滅您的滿門,是他死還是您死,可要掂量清楚啊……”
“我要見丞相!”郗慮已是最後的掙紮,“我要找他問清楚!”
“您見不到丞相。
”趙達搖着頭,“明天一早丞相就到軍中理事,曹仁、曹洪已暗中集結精銳,要給劉表一個突然襲擊。
您以為他老人家醉了嗎?他清醒得很!”
“還廢什麼話啊?”盧洪不耐煩了,“老家夥,你給句痛快話,幹還是不幹?你不當這個禦史大夫,有人擠破腦袋搶着當!不幹可以,把命留下!”
郗慮被徹底擊垮了——自己一死也罷,滿門親眷何罪?九泉之下的恩師何過?他幽幽咽咽伏在那裡,隔了半晌才抽泣道:“我幹……我什麼都幹……嗚嗚嗚……”
“這不就結了!”盧洪心裡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假仁假義,叫我們費事。
”
趙達伸手相攙:“郗公莫悲,晚生還有幾句班門弄斧的話要說。
《中庸》有雲:‘誠者,自成也。
’這事既然您願意辦,就當發自内心誠心誠意将它辦好,絕不是别人授意而為。
”郗慮豈會不懂這裡面的借刀殺人之意,隻得以袖遮面抽抽泣泣。
趙達永遠挂着笑臉:“天色不早了,我們不擾您的好夢了。
彈劾的細節咱們等丞相出兵以後再詳細商定,畢竟這件事與他老人家無關嘛。
我等告辭,不惹您讨厭了。
”說罷推開大門,剛邁出一隻腳,又回過頭陰陽怪氣道,“您老别難過,千萬保重身體。
您可與我們這等無恥鷹犬不同啊!咯咯咯……”
伴着夜貓子般的笑聲,趙達、盧洪揚長而去。
路粹這半日一句話沒說,呆呆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想安慰郗慮幾句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得深深一揖也跟着去了。
郗慮哭哭啼啼癱坐在地,心如刀絞般難受——孔文舉,你赢了!非但你看不起我,如今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天啊!富則多事,壽則多辱!這是什麼世道?不但要迫害人,還要逼被迫害的人去迫害别人!這是禽獸魔鬼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