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旻坐在船頭吹了三個晚上的笛子,什麼事也不做。
一年前,他也是在這條畫舫上連續吹了三個晚上的笛子,勾動了藝妓陳大娘的心。
他依稀記得笛聲擦着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飄然遠去的如幻心境。
此刻,陳大娘躺在艙中忍受着臨盆前的痛楚和興奮,兩個養女在兩側用扇子驅趕着暑氣和香料燃燒之後的微煙。
隻有大腳單媽忙進忙出,用七八丈紅綢和一百二十支紅燭将整條船搞得分外耀眼。
時近半夜,一襲花轎送來了産婆。
這個産婆遠近聞名,不知接生了多少王孫貴子與窮種賤根。
她剛跨下轎子,就聽得艙中傳來嬰兒的啼哭,慌亂中操着一柄剪刀叫了一聲“快”就朝艙内擠去。
紅綢發出撕裂的細弱聲響。
董旻的笛聲也在此刻嘎然而止。
他像所有初為人父的男子一樣急于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結果是個女孩,他盯着手邊的一小碗酒看了看,說:
“就叫小宛吧。
”
董小宛就這樣來到人間。
一顆名振秦淮的妖豔種子就這樣飄飛而下,降落到這個藝妓世家中。
那天夜裡,陳大娘的船紅得像着了火似的,驚動了遠遠近近的許多遊人。
船邊的蘆荻和草垛也被染成一片暗紅。
當時,一個叫佳彌的和尚剛從酒樓中下來,醉眼朦胧中看見紅彤彤的舫,隻當是着了火,乃舞着禅仗沿河跑來,口中大叫:“着火了,着火了。
”跑到近前,吃了産婆的轎夫兩個耳光,方才清醒過來,乃朝地上吐了口痰,且脫了一隻破鞋朝船頭扔去,破鞋像一隻青蛙紮進水中。
大腳單媽正在船頭倒一盆血水,她聽見佳彌和尚說:“這就是紅塵,這就是紅塵,罷了,罷了!”多年以後,她依舊記得那個和尚搖搖晃晃、瘋瘋颠颠而又遠去的粉紅色的背影。
一襲花轎離開官道,朝左一拐,順着一條花徑朝赤褐色的山丘走去。
這條路比蛇還要機靈,一會穿過草叢,一會又越過幾塊頑石。
幾個厭煩走路的轎夫也覺得有趣,比平時少說了些髒話。
剛剛坐滿月子的陳大娘抱着女兒端坐在轎中,陽光從布簾間跳躍而入,在她眼前閃耀,一絲睡意悄悄襲上眉頭。
她此行是去拜訪一個叫蘇昆生的隐士。
蘇昆生彈得一手好琴,本是秦淮河上著名的浪子,在花樓畫船之間穿梭了二十年。
四十多歲時忽然厭倦了風月之事,娶了一個十六歲的良家女子,隐居于自己的園中。
陳大娘與蘇昆生一直未絕情緣。
她覺得懷中的女兒應是蘇昆生的親骨肉,而與董旻無關。
東西這是她心中的一個秘密,她急于與蘇昆生分享。
睡意朦胧中,陳大娘被一隻小舌頭舔得臉上一陣酥麻,猛然驚醒。
卻見懷中的女兒正睜着雙眼嘻嘻頑笑,舌頭在嘴角晃來蕩去,嘴唇上還沾着幾點胭脂。
忙從包裹中取出一枚輕巧銅鏡,瞧見自己臉上妝色,身子不禁一陣顫栗,她臉上的胭脂已在睡夢中被女兒舔食了一半。
這時,為首那個轎夫彎起手指的粗大關節,學着斯文樣子敲了敲轎窗,輕聲說道:“大娘,豔月莊快到了。
”陳大娘掀起布簾吩咐道:“走慢一點。
”轎夫瞥見她的臉,心中呯然一動:這陳大娘比平時柔美得多。
其實,有秘密的女人總是妖豔一些,詭谲一些。
陳大娘趁着這短短一點路程,将自己重新梳妝一遍,撲了些粉。
當董小宛學會行走之時,做得最熟練也最逗人發笑的動作就是朝自己臉上撲粉。
此刻,她正睜大明淨的雙眼,看着母親打扮自己。
當陳大娘抱着女兒走進豔月莊時,蘇昆生的老婆蘇氏正蹲在百葉窗台上糊着窗紙,她不時探頭朝窗外張望,好像在聆聽着外面的一些聲音。
這是一個靜寂的中午,通過敞開的門扉,她看見陳大娘的身後,被竹葉篩漏的斑駁陽光在門前小溪的狹窄水面上像銀币一樣晃亮個不停,幾隻雞在陽光下覓食。
“大娘,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她手裡端着一碗米漿,小心翼翼地從窗台上轉過身子,先伸長一條腿踩穩凳子,然後整個身子躍到了地面。
這時,蘇昆生從後院搶進廳來,伸長雙臂就去抱陳大娘懷中的女兒,嘴裡直嚷着:“讓我瞧瞧這寶貝女兒。
”陳大娘心想:本來就是你的女兒嘛。
蘇氏一邊在面盆裡洗手一邊覺得陳大娘有點怪,半老徐娘啦,還有點害羞,風塵女子就是這樣可憐,蘇氏不禁為自己的身世而自豪起來。
蘇昆生抱着小宛仔細端詳,瞧着那張嬰兒的粉臉,心知必是一個美人胚子。
陳大娘見他高興,忙說道:“董旻就是沒出息,叫他取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