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們比部最讨厭的,你可知是什麼人?”
李善德擦擦眼淚,不解地擡起頭來,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了?可見韓承臉色凝重,不似開玩笑,隻好收了收精神,遲疑答道:“逋逃稅賦之人?”
韓承擺擺指頭:“錯!我們比部最讨厭的,就是你們這些臨時差遣的使臣。
”杜甫皺皺眉頭:“十四,你怎麼還要刺激良元?”韓承道:“不,我不是針對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裡都是啖狗腸的逃奴。
”
他一下暴出粗口,震得兩人都不哭了。
韓承索性拿起筷子,蘸着桂酒在案幾上比劃:“朝廷的經費赒給之制,兩位都是熟悉。
比如說你們上林署在天寶十四載的一應開銷用度,正月裡先由戶部的度支郎中做一個預算,司金和倉部負責出納,從左、右藏署和司農寺劃撥出錢糧,給你們上林署。
等這些錢糧用完了,我們刑部的比部司還要審驗賬目,看有無浮濫貪挪之弊——是這麼個過程吧?”
随着韓承叙說,一條筆直的酒漬浮現在案面上,兩人俱是點了點頭。
“但是!聖人近年來喜歡設置各種差遣之職,因事而設,随口指定,全然不顧朝廷官序。
這些使臣的一應用度,皆要從國庫支錢,卻隻跟皇帝彙報,可以說是跳出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監之中。
結果是什麼?度支無從計劃,藏署無從扼流,比部無從稽查,風憲無從督劾。
我等隻能眼睜睜看着各路使臣揣着國庫的錢,消失在灞橋之外。
”
杜甫憤怒道:“蠹蟲!這些蠹蟲!”李善德卻聽出了這話裡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給你舉個例子。
浙江每年要給聖人進貢淡菜與海蚶,為此專設了一個浙東海貨使。
這位使者運作之下,水運遞夫每年耗費四十三萬六千工時,這得多大開銷?全是右藏署出的錢。
可我們比部根本看不到賬目——人家使臣隻跟皇帝奏對,而宮裡隻要吃到海貨,便心滿意足,才不管花了多少錢。
”
杜甫聽得觸目驚心,而李善德的眼神,卻越發亮起來。
韓承拿起一塊幹面餅,把案幾上的酒漬擦幹淨,淡淡道:“為使則重,為官則輕。
你這個荔枝使與浙東海貨使、花鳥使、瓜果使之類的,又有什麼區别呢?”
這哪裡是抨擊朝政,分明是鼓勵自己仗勢欺人,做一個肆無忌憚的貪官啊。
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辦的又是荔枝這種小事,怕是……”
韓承嗤笑一聲,拿起敕牒:“良元兄你還是太老實。
你看這上面寫的程限:限六月初一之前——難道沒品出味道嗎?”
李善德一臉懵懂,韓承“啧”了一聲,拿起筷子,敲着酒壇邊口,謾聲吟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杜甫聽到這詩,雙眼流露出無限感懷:“這是……太白的詩啊。
”
韓承轉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過得好不好。
今年上元節還看到京城傳抄他在泾縣寫的新作《秋浦歌十七首》,詩風不減當年,就是《贈汪倫》濫俗了點。
”
一說起做詩,杜甫可來了勁頭,他身子前屈,一臉認真道:“那汪倫是什麼人,與太白交情多深,為什麼太白會特意給他寫一首詩,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單就這詩的做法,十四你卻錯了……”
兩人叽叽咕咕,開始論起詩來。
李善德不懂這些,他跪坐在原地,滿心想的都是韓承的暗示。
李白那首詩,是天寶三載所做。
當時聖人與貴妃在沉香亭欣賞牡丹,李龜年欲上前歌唱,聖人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遂急召李白入禁。
李白宿醉未醒,揮筆而成《清平調》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貴妃前不必加姓,因為人人都知道姓楊。
她的生辰,恰是六月初一。
這新鮮荔枝,九成是聖人想送給貴妃的誕辰禮物。
韓承的暗示,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是為了貴妃的誕辰采辦新鮮荔枝,隻怕比聖人自己的事還要緊,天大的幹系,誰敢阻撓?
他是個忠厚循吏,隻想着辦事,卻從沒注意過這差遣背後蘊藏的偌大力量。
這力量沒寫在《百官譜》裡,也沒注在敕牒之上,無形無質,不可言說。
可隻要李善德勘破了這一層心障,六月初一之前,他完全可以橫行無忌。
這時胡姬端來一壇綠蟻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壇口,讓客人自篩。
“那六月初一之後呢?”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來。
這頭銜再如何橫行霸道,也解決不了荔枝轉運的問題。
這個麻煩不解決,一切都是虛的。
韓承從杜甫滔滔不絕的論詩中掙脫出來,面色凝重地看過來,吐出兩個字:“和離。
”
“和離?”
“和離!”
李善德突然讀懂了韓十四的意思,這兩個字,如重錘一樣,狠狠砸在胸口。
荔枝這事,是注定辦不成的,唯有早點跟妻子和離,一别兩寬,将來事發才不會累及家人。
李善德可以趁這最後四個月橫行一下,多撈些油水,盡量把香積貸償清,好歹能給孤女寡婦留下一處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