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僅餘的幾絲雲彩,被突來的一陣急雨抹去,天蓦然全黑,這一雨便成冬的深秋,溫度陡遽下降。
兩個男人跑着橫越馬路,穿過騎樓底下避雨的人群,進入一家北方面館。
「又濕又冷的,來點小酒吧?」陸正霄說。
他梳個整齊的西裝頭,穿著西裝褲、襯衫和羊毛衣,三十五歲教授身分的人,書生氣質已勝過當年的軍人本色,尚有存留的就是坐站都挺拔的姿勢吧!
「如果嫂子不介意的話。
」雨洋說。
他和正霄差不多高度,還是小平頭,身上寬松長褲、皺短袖衫和舊薄夾克,雖然小五歲年紀,但那犷放不羁的神情,感覺是更多的滄桑,更難捉摸的一個人。
「如果是陪你雨洋老弟喝的,她絕不吭氣。
」正霄笑着說。
他們點了大烙餅,幾樣口味重的小菜,河北同鄉的老闆還特别拿出私藏的高粱酒,說:「這是為範老師病好預備的,你們先嘗嘗看!」
「不怕我們喝光嗎?」正霄說。
「還有!還有!我貨源多着呢!」老闆笑嘻嘻說。
外面的雨倏然停了,水氣仍漫淹,正霄走到店面口,仔細地左瞧右瞧。
「我告訴過你的,便衣已經撤掉了。
」等他回座,雨洋低聲說:「我猜又有什麼大案子讓他們分心。
我算過了氣的異議份子,每天就在醫院和二哥家之間來回,他們大概也跟煩了。
」
「你快來五個月了吧?軍方警方這次都還客氣,這要謝謝邱院長的擔保。
他在本省籍人士裡算很有份量的一位,極有正義感,大家多少賣他的面子。
」正霄說:「如果你要動,現在正是時機,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打點好了。
」
這原是雨洋最迫切希望的,畢竟以自己的身分,仍怕不小心會拖累别人。
但他又好象有點習慣目前單純的生活,提起要離開,竟有幾分遲疑。
「你是擔心二哥嗎?」正霄問。
雨洋内心浮起的是另一個人,總是穿白着藍的窕窈身影,帶有淺淺酒窩的甜美笑容,常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候喊住他,用各式各樣的話語淹沒他。
漸漸地,一天沒見到她--比如她回新竹,就會生出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寂寞感。
「你若改變心意要留在台北,那是最好了。
」正霄未察覺他的心不在焉,繼續說:「我想辦法幫你拿回當年來不及領的大學文憑,找一份好工作……」
「然後等哪一天他們閑着沒事幹,想起我,又來貓捉耗子拿我尋開心嗎?」雨洋回說:「不,謝了!」
這時食物送上桌,他們暫停交談。
熱菜塞幾口,酒幾杯下肚,雨洋才又說:「二哥健康進展得很好,還計畫明年秋天回學校教書,我再陪他一陣子,年底就走。
」
到年底,也許晴鈴又變成普通女孩子中的一個,索然無味的,于他如木頭。
正霄見雨洋一會兒大吃、一會兒發愣的,不似平日冷冷無感的模樣,想起剛才鹹柏請求多注意晴鈴的事。
他當即的反應是鹹柏病昏頭了,晴鈴受到邱家嚴密保護,又有個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八竿子也和雨洋扯不上關系呀!
但雨洋是鹹柏一手帶大的,有此挂慮必有他的理由,于是正霄試問:
「老弟,你這幾個月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或者交女朋友了?」
雨洋一口烙餅差點梗到,但仍忍痛吞下去,鎮定說:「七哥,你在開玩笑吧?以我現在的情況,哪有女孩子會多看我一眼?」
這七哥一叫,讓正霄似又回到從前的軍旅生涯。
在台海對峙最緊張的那幾年,駐軍馬祖前線,生死之際最容易相濡以沫,他們住同一碉堡的十個同鄉便結拜成兄弟,号稱「河北幫」,以何禹居長,雨洋最幼。
雨洋是戰争孤兒,一路随軍隊流亡,因為長得聰明清俊,很受大家寵愛;如今回憶起來,他連女人緣也是最好的。
眼前的他陽剛中又帶着幾分陰柔,再落魄也掩不住特有的氣質,正霄笑笑說:
「别謙虛了,女孩子的情書你可沒少收過,我們都不如你。
其實,我真的很希望你找個适合的人安定下來,娶妻生子後才不會茫茫然無所依歸……甚至二哥,有個女人照顧也會好多了,誰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老家呢?」
「你千萬别和二哥提,他和二嫂感情可好,至今沒有貳心。
」雨洋喝一口酒。
「人生也要有幾分運,像你和何大哥一直就很幸運,早早在台灣成家立業,無後顧之憂;我和二哥……是比較倒黴的一群。
」
正霄知道他說的是十年前在前線發生的一樁叛逃事件。
當時,何禹人在台灣,正霄出任務在外,兩人都不在現場,躲過一劫。
剩下的八兄弟中,有三個趁亂搭漁船跑回大陸;其它去看勞軍團表演很無辜的五個,事後都遭隔離、審查和處份,在被迫退伍後還留下終身紀錄,列入黑名單内。
有幾年,五個人都下落不明,直到雨洋出事,鹹柏主動找何禹求援,方知五兄弟中已有兩個亡故,物事盡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