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鈴再裝不出笑臉了。
類似的不滿言論,在家族長輩中隐隐有聞,此刻經雅惠不避諱的直言,聽起來還真駭然驚心呢!
的确,他們陳家内聚力強,幾代嫁娶都隻限于本省人;黃家亦是,就哲彥舅舅二十年前帶回了香港太太,至今仍是唯一的例外。
若這真是身不由己的愛情,她将是陳黃兩家第一個愛上外省人的女孩,無前例可循的,她該怎麼做呢?
就好象在親友中放了一枚炸彈,引爆的結果将不堪設想。
她有勇氣首當其沖,去做那或許會粉身碎骨的炮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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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癞皮狗湊近磨白的皮鞋嗅了又嗅,閃爍星火落下,狗足去踩卻嗚嗚跳開,原來是燃燙的煙屁股。
嗚……一個老煙槍是沒有搞頭的,牠悻悻走開。
「抽什麼抽?你要熏死我,還是熏死自己?」鹹柏過來打掉雨洋手中的煙。
他們正站在内巷趙家前。
天氣轉暖,地底穿過的大水溝又開始蟲菌蚊蠅孳長,滲入腐敗的臭味。
鹹柏有點難受,卻又不得不來,因為趙良耕氣喘病發死于外保就醫途中,他們剛取回火化的骨灰,大家湊點錢請來道士念經。
屋内屋外零零散散站着同袍故交,哀悼這英年早逝的朋友。
「真冤枉呀!」有人不斷歎息說。
道士經忏聲停止,眼睛哭得紅腫的秀平手抱女兒,在門口說:
「範先生請來一下,他們要問有關塔位的事情。
」
是雨洋。
得到趙良耕的死訊後,從監獄辦手續到送骨灰回台北,都由他一手負責;這不是第一次做了,軍中兄弟生生死死,在異鄉無親人的日子,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都是孤魂野鬼。
早死的,還有人哭;最後死的,連送的人都沒有了。
鹹柏望着雨洋瘦得伶仃的背影,又氣又心疼。
當小趙的骨灰捧到,也是分開六個月來他初次看到雨洋,吓了一大跳,去年養出的肉全部消失,氣色慘淡不比剛出獄時好,活像又去坐牢似的。
「你下坑了,是不是?」鹹柏闆着臉孔問。
「偶爾。
」他說。
「怎麼會?榮光不是讓你管理礦場的機器嗎?」鹹柏說。
馬榮光是他們十兄弟中的老五,離開軍隊後,就避居北部山區挖礦。
由于他豪爽海派的個性,慢慢跟了一群外省兄弟,成了包工的工頭,一處處遷徙,幾乎挖遍了所有的礦區。
後來透過老大何禹的政商關系,和某礦主拉上線,當上有主管權和股份權的監督,才固定在一個礦場。
有了事業,馬榮光沒閑着立刻娶了鎮上雜貨店老闆的女兒成家,如今是一個孩子的爹,加入何禹、陸正霄寶島安居樂業的那一群。
「坑内也有機器,得下去維修。
」雨洋說。
「我看你那樣子,不是偶然下去,是常常下去!」鹹柏說:「等我能旅行了,第一個就上山去找老五算帳!」
「找五哥沒有用,下不下坑我自己決定。
」雨洋說。
坑裡以黑暗和世界相隔,不必看蔚藍天空,就不會想不該想的人。
「别人躲都來不及,你就這麼愛待在地底?」鹹柏無奈說:「那當初就别念大學,跟老五上山去,也不會惹出左派這檔禍事。
你呀,唉!」
真是個令人操心的孩子,挖礦、抽煙、吃睡不正常,不等于慢性自殺嗎?信上看來一切都很好,本人卻全然不是那回事,到底哪個環節出差錯了?
他咳了兩聲,想移到不會太陰的有陽光處,遠遠轉角一個白色身影靠近。
見鬼了!顧不得喘,他沖進趙家屋内,推着正和道士商量事情的雨洋說:
「快!快躲起來!」
這一目了然的狹小空間,能藏身的隻有簾布後秀平的卧室,情急之下拘不了小節,堂兄弟倆擠了進去。
道士一臉不解,秀平有幾分明白,冷靜面對剛跨入門的晴鈴。
「趙太太請節哀呀。
」晴鈴悲傷地說:「我和趙先生有一面之緣,心裡想到就難過。
可惜日本買來的藥,仍沒辦法救他一命。
」
「那種環境,仙丹靈藥也沒有用。
」秀平眼又濕了。
「不甘願呀,明明沒有通匪,死還挂個匪諜名……早知也不必報什麼戶口了……」
晴鈴眼紅鼻酸地擁擁她的肩,虔心點燃香,完全沒察覺布簾後的異狀。
在簡易的靈堂前上完香,她由提包中取出手絹裹着的信封說:
「這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心意,希望能在最後為趙先生做點些什麼。
」
「謝謝……」秀平哽咽說。
這時她懷裡的敏敏打着呵欠,不安亂動。
晴鈴看了立刻說:「妳這兒人來人往的,有個小孩不方便,不如我帶到惜梅姨家,有阿桑可以照顧,晚上再送回來。
」
敏敏已經兩歲,懂得一些人語,聽到晴鈴要帶她走,高興地采過身子來。
「不會麻煩院長太太呀?」秀平說。
「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