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碼頭上擁擠的人叢中去了。
這個朋友平日被我們稱為粗暴的人,我們都知道他是憎惡女性的。
但是他那晚卻帶了顫抖的聲音向我們吐露了他的心底的秘密:他的戀愛的悲劇。
去年先後有兩個女性願意把她們的愛情給他,卻被他無情的拒絕了。
他這樣做,他自己也很感到痛苦。
可是他并沒有悔恨,因為他已經把自己獻給一個崇高的理想,不能再有個人感情了。
這個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贊美。
自然在我的朋友中像這樣拒絕愛情的并不止他一個。
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顧惜地讓愛情毀了他們的理想和事業,等到後來嘗慣了生活的苦味,說出抱怨愛情的話來時,已經太遲了。
我對他說,我要寫一個中篇小說,就叫做《雷》。
朋友隻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帶了一點苦味。
《旅途随筆》的前一部分是在廣州機器工會的宿舍和中山大學的生物研究室裡寫成的。
在那些日子我白天到中山大學生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長或者跟一個朋友研究羅廣庭博士的"生物自然發生的發明",晚上一個人走過海珠橋回到河南機器工會的宿舍去睡覺。
我幾次想提筆寫那個計劃中的中篇小說《雷》。
倘使我寫的話,《雷》的主人公就會真是那個瘦長的朋友了。
但是那時候我卻寫了替達爾文學說辯護的文章跟羅廣庭博士開玩笑,筆鋒也觸到了《東方雜志》的編者的身上,所以我的這篇文章便以"文筆太銳,緻譏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誤會"的理由被《東方雜志》拒絕登載了。
後來它在《中學生》月刊發表時又被《東方雜志》的編者托人要求把"文筆太銳"的地方删去了一兩處,以後便沒有"引起誤會"。
不過我的文章受"淩遲之刑",這是第一次。
後來我在北平寫了《雷》,那時我的心情已有些改變,所以寫出來的并不是中篇小說,而且也不是拿那個瘦長的朋友做"模特兒"了。
德這個人也許是不存在的,像他那樣的性格我還沒有見過。
他雖然也有他的弱點,他雖然不能夠固執地拒絕慧的引誘,但是他的勇氣,他的熱情,就像一個正在爆發的火山,沒有東西能夠阻止它,凡是攔阻它的道路的都會被它毀掉。
它的這種爆發的結果會帶來它自己的滅亡,但是它絕沒有一點顧慮。
這就像一些植物不得不開花一樣,雖然明知花開以後,死亡就會跟着到來,但是它們仍然不得不開花。
德這個性格有時叫人害怕,有時叫人愛他。
他的那樣匆忙的死實在叫人痛惜。
慧和影愛他,也是自然的事情。
德死了。
可是他的老鷹一般的影子到現在還在我的原稿紙上面盤旋。
我寫德時,雖然知道并不是在寫那那個粗暴的年輕,朋友,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
我不但借用了他的兩件事性,而且甚至在小說後面附加了下面的一段後記:提筆時我本來想寫一個中篇小說,現在卻寫成了這個樣子。
我最不安的是在一種混亂的情形下面槍斃了那個朋友。
别的友人讀到這篇小說也許會生出種種誤會。
但那個朋友是能夠了解的。
我希望将來在一部長篇小說裡使他複活起來。
後來《雷》收進集子裡面,這段附記就讓我删去了。
我已經寫了《電》,我拿了那個朋友做模特兒寫了方亞丹。
平心地說起未,德也有點像那個年輕朋友。
他有德的長處,也有德的弱點。
他有熱情,也有勇氣。
有人害怕他,也有人愛他;有人責罵他,也有人恭維他。
但是真正了解他的,恐怕隻有我一個人吧。
所以他和許多人做過朋友而終于決裂,但是我們始終不曾吵一次架。
自然我也不曾過分地贊揚他。
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絕不是一個像德那樣的極端主義者。
而且當我寫這一段文章的時候,我手邊還有他的一封舊信,裡面有這樣的話:××來信向我訴苦,說她這三個月來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後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我可沒有責任了,因為我己把我的一切真情給朋友了。
"朋友,竟有這樣不幸的人間悲劇:我愛##,她卻要弄到我吐血。
××偷偷地愛我,愛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知道……德絕不會寫出這樣的信,方亞丹也不會的。
但是我們能夠不為這樣的信所感動嗎?讓我祝福我的年輕朋友早日恢複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吧。
慧和影這兩個女子是存在的,但是我一時指不出她們的真姓名來。
有人說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個人的意見又跟第一個人的說法完全不同。
我仔細想了一下,我說,我大概把幾個人融合在一起,分成兩類,寫成了兩個女子。
所以粗略地一看覺得她們像某人和某人,而仔細地一看卻又覺得她們跟某人和某人并不相像。
《雷》在《文學》一卷五号上發表了。
過了一個多月我開始為第二卷的《文學》寫作長篇小說《電》,打算這樣來結束我的《愛情的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