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哭出聲來,同時把東太後的身上都尿濕了。
這一哭,兩宮太後,顧命大臣無不大吃一驚。
東太後心疼小皇帝,倍覺凄惶,但是,她為憤怒所激,臉上不肯露出軟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聲說道:“你們都下去吧!有話留着明兒再說。
”
載垣、肅順、端華和杜翰,都沒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無一言,跪安退出。
當然,沒有一個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軍機直廬,大家也都懶得開口。
好久,載垣才說了一句:“無趣得很!”
“明兒怎麼樣呢?”杜翰問說。
“不是說‘留着明兒再說’嗎?”端華大聲說道,“明兒看吧!反正甯可不幹這個差使,也不能丢面子。
”
“四哥!”肅順不悅,“你就是這個樣,說話總是不在分寸上。
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們遵祖制、受顧命,替國家辦事,不能不據理力争。
董元醇這個折子要駁不掉,馬上就另換一班人到這兒來了,咱們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肅順這一番話,等于提示了一個宗旨,董元醇“敬陳管見”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發不可,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
不過肅順對端華所說的話,細細推敲,也仍舊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或者說是為了保全威信。
肅順非常了解,自己樹敵太多,必須掌握絕對的權力,維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長保祿位和安全。
如果不能“挾天子”,不但不能“令諸侯”,而且“諸侯”必會“清君側。
”因為有這樣的警惕,他感到事态嚴重,必得對未來的情況,作個确切的估計,想好應付的步驟。
于是這天下午,等午睡起來,他派人把載垣和端華請了來,在水閣中秘密商議,摒絕婢仆,由他的兩個寵妾,親自伺候。
未談正事以前,載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麼,所以提議把杜翰找來一起談,“繼園是一把好手,挺賣力的。
”他說,“咱們諸事不必瞞他。
”
“不!”肅順使勁搖着頭,“就咱們三個好了。
”停了一下他又說,“有些事,隻能咱們三個心裡有數。
”
這話中的深意,連粗魯莽撞的端華都已聽了出來,懔然改容,極注意地看着肅順。
“這件事鬧僵了!我剛才一個人細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詞也太硬了一點兒。
”肅順緊接着又說,“不過這也不必去說它了,現在咱們想辦法對付明天吧!”
“就是‘西邊’一個人橫行霸道。
得想辦法把她壓一壓。
”
“不錯!我原來就打算着分見兩宮,咱們得把兩宮分一分,一位是正宮,一位是西宮。
”
“分得好!”端華這一刻的腦筋又清楚了:“咱們給它來個‘尊東抑西’。
教大家知道,誰是當家的正主兒!”
載垣也認為這是個絕好的策略,但那是往遠看的長久之計,明天要對付的仍是兩宮一體,看來還有一番大争辯,想到西太後的詞鋒,他有些氣餒,“也不知她從那兒學來的?好一張利嘴!抽冷子給你來一句,真能堵得人心裡發慌。
”他搖搖頭又說,“我看,還是得找繼園,才能對付得了她。
”
“何必跟她費唾沫?”端華大聲說道,“這沒有什麼可争的!她說她要作主,就讓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麼本事把谕旨發出去?”
這真是出語驚人了!能說出一句話,教人驚異深思,這在端華還是破題兒第一遭。
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看着肅順和載垣相視不語、目光閃爍的神情,困惑地問道:“怎麼啦?我的話又那兒錯了?”
“四叔!”載垣帶些開玩笑的口氣說,“倒看不出,你還真行。
”說着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搖闆:“一言驚醒夢中人……。
”
肅順的兩個寵妾在後房聽得奇怪,原是有機要大事商議,怎麼忽然哼起戲來了呢?于是趕出來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載垣大聲說了這兩個字,轉臉問女主人:“你們家今兒有什麼好吃的沒有?”
“禦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樣子還不壞。
”
“喔,中秋到了,‘秋風’起了!”載垣點點頭說,“既然菜還不壞,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宮門口格外熱鬧,車馬紛紛,揖讓從容,許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門的冷曹閑官,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來一句訝異之詞:“咦!閣下也來了!”然後相視一笑,會意于心,彼此都是來打聽消息的。
但實際上隻能說是等候消息。
消息最靈通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内奏事處,位處深宮,等閑難到;一個是軍機直廬,雖在二宮門口,但沿襲傳統,關防特别嚴密,禁止逗留窺探。
話雖如此,平日如有事打聽,也還不妨借口接頭公事,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略談幾句,不過這一天卻絕對不行。
接了吳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将有一場大風暴發生,不管是誰,要卷入這場是非的漩渦,後果會極嚴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預作戒備,每個人都是靜悄悄地處理着分内的事務,不亂走一步,不多說一句,氣象森嚴,顯示出山雨欲來的那種異樣的平靜。
他那一班人,除了鄭錫瀛以外,其餘的無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夠保持極圓滿的合作。
因為如此,有人發現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駁”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聲色不動地秘密收藏,同時悄悄地告訴了曹毓瑛。
他們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會“淹了”,所以這一份草稿,便成了這一重公案中,留在軍機處的唯一的檔案,将來說不定會發生極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從内奏事處“接折”回來,細加檢點,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谕都已發回,獨缺“敬陳管見”一折和“痛駁”的旨稿。
但是下一步的發展,卻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許庚身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八位’大為負氣,看樣子是要‘擱車’了!”
大車下閘不走,稱為“擱車”,這譬喻用在這裡,不知作何解釋?曹毓瑛便問了句:“怎麼回事?”
“發回各件,八位連匣子都不打開,說是:“不定誰來看,且擱在那兒再說。
”
“好狠!”曹毓瑛失聲而道,望着許庚身半晌作聲不得。
這确是極狠的一着,诏旨不經軍機,便出不了宮門,這就象捏住一個人的脖子那樣,簡直是要緻人于死地了。
曹毓瑛和許庚身從這一刻起,便已确信,顧命八臣,斷難免禍,因為這已構成叛逆的行為,是沒有一個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們也很明白,這一個空前嚴重的僵局,唯一的一個解消的機會,系于兩宮召見,而顧命八臣有所讓步,痛駁的上谕能夠經過修改以後發出,這樣雖已傷了和氣,究還不算十分決裂。
但是,随着時間的消逝,這個機會是越來越渺茫了。
于是,對面屋裡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穆蔭比較持重,不希望有此僵局出現,不時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
直到日色正中,依舊沒有“叫起”的消息,心裡不免焦慮,這樣子下去,是怎麼個收場呢?
其時在深宮的兩位太後,也正彷徨無主,五内如焚,想不出一條可走的路。
她們從昨天下午開始,除了歸寝的時間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談到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的咆哮無禮,豈止猶有餘悸,簡直是越想越怕。
東太後原來因為大行皇帝賞識肅順,總多少還對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後如何批評他,她口頭不說,心裡每每不以為然,認為她是惡之欲其死的性情,說得太過分了些。
但經此一場沖突,東太後對肅順的觀感,是完全改變了。
因為她有此态度上的大轉變,西太後覺得正該一鼓作氣,沖破難關,“反正已經破臉了!”她說,“倒不如就此辦出個結果來。
”
東太後沒有作聲。
心裡在想:如果能辦出個結果來,自然最好,隻是應該如何來辦,她實在茫無所知,所以無從置喙。
“我想,明天還是要召見……。
”
“不,不!”東太後急急打斷她的話,“老跟他們吵架,也不成體統。
而且……。
”她赧然地搖搖頭。
西太後知道她的意思,那種激烈争辯的場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
其實西太後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别是因為東太後連在緊要關頭上說一兩句話的能耐都沒有,靠自己一個人跟他們争,有時話說僵了,轉不過圈來,也是件很麻煩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見之議,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還是得擱一擱,等事情冷了下來,比較好說話。
”
對于東太後始終不改和平處置的本心,西太後深為不滿,隻不便公然駁她,微微冷笑着說:“咱們倒總是往寬的地方去想,無奈他們老是往狹的裡頭去逼。
難道真要逼進宮來才罷?”
“逼宮”的戲,東太後是看過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華歆的臉譜,同時也想到肅順和杜翰這些人的樣子,不由得就打了個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後又說,“照這樣下去,說不定他們就會把咱們那兩方圖章硬要了去。
到那一天,咱們手裡還有什麼?”
“那不會吧?”東太後遲疑地說。
“不會?哼,你沒有看見他們寫的是‘必經朕蓋用圖章,始行頒發。
’皇帝何嘗蓋過那兩方圖章?瞪着眼撒謊都會,還有什麼事不會?”
“那不給!”東太後極堅決地說:“不管他們說什麼,圖章決不能交出去。
”
話越扯越遠,談到深夜,除卻暫時擱置以外,别無善策。
西太後一覺醒來,倚枕沉思,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忽生靈感,覺得暫時擱置也好,趁這幾天,要把顧命大臣淩逼孤兒寡婦,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遺溺在太後身上的慘狀,宣揚出去,讓大小臣工,紛紛議論,批評肅順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禮。
有了這樣一種形勢,就可以把顧命八臣的氣焰壓了下去,那時再來處理“敬陳管見”一折,阻礙就會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卻不與東太後說破,她把昨天下午送進來,已經看過的奏折都發了下去,然後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拟的旨稿,到了東暖閣。
兩宮見了禮,道了早安,西太後安閑地說道:“昨兒我又想了半夜,還是照姐姐的辦法,暫時擱一擱吧!”一面說,一面把兩通文件遞了過去,“這些東西,你收着好了。
”
這是謙禮的表示,東太後相當高興,随命雙喜把它收在文件匣裡。
然後又談到顧命八大臣,她們一個一個評論過去,對于“六額驸”,覺得他可憐,而杜翰則令人可恨,西太後說了句成語:“為虎作伥”,東太後不懂它的意思,于是又為她解釋,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消磨了。
屋裡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鐘,又在叮叮當當地響了,西太後無意間默數了一下,失聲輕喊:“啊呀,打九下了!内奏事處怎麼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發了下去,軍機處應該在八點鐘——辰正時分就把拟好的旨稿送上來核閱,偶爾晚一些,也不至于晚到一點鐘之久,所以西太後随即派人到内奏事處去查問,立等回話。
派去的太監回來奏報,說内奏事處也在詫異,何以軍機處沒有任何文件送來?已經到宮門口去查問了,等有了結果,再來回奏。
正在她驚疑不定的時候,雙喜來報,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求見,又說:“陳勝文說有極要緊的事回奏,請兩位皇太後在小書房傳見。
”
小書房是西太後處理章奏的機要重地,一向不準太監宮女接近窺探,陳勝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
兩宮太後交換了一個眼色,自然準了陳勝文的請求。
在後殿花木深處的小書房裡,陳勝文磕過了頭,膝行數步,神色憂惶地輕聲說道:“啟奏兩位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