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在水繪園住了二十六天,依舊不見冒辟疆的到來,焦慮深入心裡,令人心碎。
這天午夜,她睡不着,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着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說是下着冬雨,因為天氣異常的寒冷,她早已開始用火爐取暖。
她甚至覺得等到冒辟疆歸來時,自己已經變成了老婦人,耷拉着兩隻布袋似的**,坐在水繪樓的台階上,身邊是幾粒燕屎。
她想:在這秋雨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檐下呢?會不會冒雨走在泥濘的路上呢?
與此同時,離如臯三百五十八裡遠的一條崎岖的山路上,一輛三匹馬拉的大車陷入泥濘中。
由于拉車的馬太疲乏,頭戴鬥笠,身披蓑衣,依舊渾身濕透的馬伕狠命抽打鞭子,三次努力也未讓車輪從深深的泥坑中滾出來。
車内坐着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親,以及書僮茗煙,另外還有十幾口箱子,裡面裝滿冒老爺多年收集的書籍、字畫、古玩、珍寶,以及臨時采購的布匹、山貨。
在這些物件中,冒老爺最珍惜的是兩朝皇帝頒給他的二十七道黃綢诏書。
冒辟疆挑開車簾一角,雨水立即打濕了他的衣袖,他問車伕:“怎麼啦?”聲音穿過厚厚的雨幕,傳到車伕耳中,他聽起來像山背後的呼聲,極其微弱模糊。
但他憑經驗知道坐車的人在問什麼,他答道:“撞鬼了,車輪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
”他剛開口,胡須上的雨水灌進口中,他朝外猛吐幾下。
冒辟疆本想繼續問清楚一些,聽他嘴裡發出的聲音,立刻改變了主意。
在這前不挨村後不挨店的山嶺上,回清楚又怎麼樣?
車伕跳下車,抱住輪子猛推幾下,大車隻是輕輕動了幾下。
他渾身泥漿站起來,挑開車簾,摘下鬥笠,将水淋淋的腦袋伸入車中,大聲說道:“不行了,得讓馬休息一會兒。
”
冒辟疆和茗煙眼見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了。
其實大車裡也滲漏了雨水。
他倆讓冒老爺呆在車内唯一幹燥的地方,冒老爺裹了兩床鋪蓋依舊在瑟瑟顫抖。
冒辟疆和茗煙分别從車轅兩邊跳入大雨中,和車伕一起用力推陷在泥濘中的車輪。
三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三匹馬也使盡了最後一絲力,車輪終于滾出了泥坑。
茗煙本來用肩扛着車後的木轅,車猛朝前一沖,他站立不穩,撲倒在地,摔得滿臉是泥。
車輪雖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馬卻疲憊得連站立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更談不上趕路。
雨水澆灑着他們,隻有淋到茗煙時,茗煙才感到一絲樂趣,因為茗煙正緊閉雙眼仰着臉,讓雨水洗刷臉上的泥漿。
泥漿失去依附,流入衣領,朝棉布纖維中鑽。
茗煙表現出仆人獻身的勇敢精神。
當馬伕将馬一匹匹解了轭,取了鞍,牽走,系在樹杆上,為了保持大車的平衡,茗煙用肩扛住車轅,承受了三匹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見他人在顫栗跑去幫忙,茗煙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來:“公子,走開!”這句話是他這許多年來對主人說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話。
直到馬伕拴好馬,跑來幫忙,茗煙才喘過氣來。
三人合力将車拖到路邊,靠在一塊大石頭上。
冒老爺獨自在車中進入了夢鄉。
冒辟疆和茗煙渾身濕透,不敢上車,怕弄濕車裡的字畫箱子,便鑽到車底下,縮在一起。
馬伕則大踏步到前面去找最近的人家。
冒辟疆對茗煙說:“這就是貪圖多趕路的後果,棋藝上叫‘因貪緻損’,懂嗎?”
這樣的驚吓對于見過浩蕩的死亡場面的冒老爺已經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
最近一年來近似瘋狂的征戰以及連續的失敗,使這位軍營中的文官備受摧殘,當他完全看清了形勢時,便告老還鄉了。
憑直覺,他料定大明氣數已盡,他想:既然不能保國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園整頓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為不能說是臨陣脫逃。
同行們羨慕極了。
當時,冒老爺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經遭到闖賊的全面包圍。
李自成在襄陽自立為“新順王”。
冒辟疆趕到衡陽,接到老爺,立刻雇船離開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爺在睡夢中掙紮。
雨聲把冒老爺推回開封戰場。
嘩嘩雨聲像浪濤沖擊着船舷。
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
由于闖賊軍勢浩大,開封守将無力抵禦,便下令挖開黃河大堤,洪水淹沒了開封及周圍三百餘裡的地方。
淹死闖賊先頭部隊二十萬人,同時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約十餘萬人。
冒老爺正是坐在早就備好的船隻上得以逃脫,當他站在船舷上看着陽光下昏濁的黃浪中飄着的浮屍時,完全喪失了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他隻想回家。
此刻,夢中的一具浮屍忽然站起來,張牙舞爪朝他撲來,他一下吓醒了,聽着車篷外如注澆下的雨水。
人雖然醒了,恐懼卻沒有離去。
他臉上現出驚駭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動地展現出那條寬十六米、長一百裡、深八米的巨大壕溝,這條壕溝是闖賊的驚人創舉,他動用了二十萬人,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為潰逃的左良玉部約十七萬官兵的葬身之地。
當時,闖賊的大将劉宗敏、李過、袁宗弟率五十萬大軍追殺而來,左良玉的二十一萬人馬被堵在壕溝前,由于恐慌,後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狠命朝前擠,竟将跑在前面的十幾萬人擠下了壕溝,後面的人(包括冒老爺)則踩着壕溝中的官兵堆跳了過去,溝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
跑了很遠,冒老爺看見一股股巨大的濃煙在身後升起,原來是袁宗弟下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