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電報到了軍機處,奕劻心裡不免嘀咕。
他在想,目前四川相當平靜,并沒有什麼土匪鬧事亟待剿撫的情事,拒絕岑春煊入觐的請求,似乎難于措詞,倒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就在這時候,有蘇拉來報,說岑春煊已經到京,在宮門請安了,奕劻大吃一驚:“怎麼會呢?”他說:“尚未奉旨,那能擅自進京?”
“王爺,如果奉了旨,他就進不了京了!”由瞿鴻玑援引,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林紹年,冷冷地點了一句。
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當發電之時,人已經在京漢鐵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開的專車,過站不停,疾馳入都。
宮門請安,遞上牌子,慈禧太後雖覺意外,卻也高興,立即就在壽宮“叫起”了。
等一身行裝、滿臉風塵的岑春煊行了禮,慈禧太後問道:
“你怎麼說也不說一聲,就來了呢?”
“臣已有電奏,請順道入觐,不過臣不等電複,就上了京漢路的火車。
因為,慶親王必不準臣進京,隻好權宜行之。
請皇太後、皇上降罪!”
慈禧太後不提降罪的話,隻說:“慶親王不至于如此吧?”
“如果慶親王不是有意排擠,當初拟旨就不會加一句‘毋庸來京請訓’。
臣受恩深重,奉旨以後,心裡在想,巴蜀道遠,此後觐見很難,如果不是趁此時進京,造膝詳陳種種急迫的情形,機會一失,追悔無窮。
因此情願獲罪,亦要進京,才不負皇太後、皇上的栽培期望。
”
“你來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來你一定會說實話。
”慈禧太後問道:“你這幾年身子倒還好?”
“臣在兩廣四年,督辦廣西軍務,當時五匪橫行……。
”
“慢着,”慈禧太後問道:“你說什麼‘胡匪’,廣西也有紅胡子嗎?”
“是‘五福壽為先’的五。
”岑春煊解釋五匪,“廣西之亂,由于武官侵吞軍饷,兵既無饷,隻好通匪行劫。
地方官抓到搶犯,士紳又來出面保釋,形同包庇。
這樣善惡好歹不分,老百姓亦變成土匪了!所以廣西有官匪、紳匪、兵匪、民匪,連土匪共是五匪。
臣在這五匪世界當中,心力交瘁,得了個下血的症候。
從去年九月到上海就醫,如今是好得多了,不過,精神已大不如前。
四川号稱難治,臣怕照顧不到,有負皇太後、皇上特達之知,死有餘辜。
為此仰懇天恩,準臣開缺養病,等賤體複原,自當再效犬馬之勞。
”
“一時也談不到開缺的話。
不過,這幾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
”慈禧太後緊接着說:“你先在京裡休息些時候再說。
今天你初到,想來也辛苦了,明天再遞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廣西會館。
然後命車拜客,所會的大多是同鄉京官,軍機大臣一個不拜,隻寫了封信向瞿鴻玑緻意而已。
這一下奕劻大為緊張。
因為他早就聽說,瞿鴻玑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門生聚會。
先以為隻是聯絡感情,如今看來,怕是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這一舉,有所動作。
因此,從甯壽宮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聽消息,思量着如何得能先發制人,讓岑春煊有所顧忌。
岑春煊為人處事,一向毫無顧忌,而況此來是抱着“清君側”的雄心壯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見時,便對奕劻展開攻擊了。
話是從時局日非談起來的,岑春煊說:“近年親貴弄權,賄賂公行,中外效尤,紀綱掃地,都由于慶親王貪庸誤國,引用非人。
倘或不能力圖刷新,重整紀綱,臣恐人心離散之日,雖想勉強維持,隻怕亦難挽回了。
”
罵奕劻,在慈禧太後倒不以為忤,隻是“人心離散”這句話,覺得非常刺耳。
她以為改行官制為立憲的初步,已大大的順應民意,何來“人心離散”之說?因而正色問道:“何至于‘人心離散’呢?你有什麼證據?詳細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假如這裡有兩座禦案,一好一壞,皇太後是要好的,還是壞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好的。
”
“這就是人的心理。
”岑春煊說:“當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攬人心,無奈改良是假的。
”
這句話又惹慈禧太後生氣了,大聲問道:“改良還有假的,這是怎麼說?”
“皇太後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過以臣觀察,奉行之人,實有欺蒙朝廷,不能認真改良的确據。
臣前在岔道行宮時,蒙皇太後垂詢,此仇怎麼才能報?臣回奏‘報仇必須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學校。
以後蒙特簡張百熙為管學大臣,足見皇太後是真心想培植人才。
可是回銮至今,已經七年,學校課本,還沒有審定齊全,其他就不必問了。
”
“這也不過是個偶爾的例子而已。
”
“臣再舉個例。
”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裡,頭仰得很高,是犯顔直谏的姿态。
“前奉上谕,命各省辦警察,練新軍。
诏旨一下疆臣無不踴躍從事,但辦事先要籌款,今天加稅捐,明天加厘金,搜刮不窮,百姓怨聲載道。
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于公,用之于公,百姓還可以原諒一二,那知現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較以前更加腐敗,言之可歎!”
“這話,”慈禧太後看他神态憨直,反倒和顔悅色地問:
“你又有什麼根據呢?”
“臣無根據,不敢妄奏。
從前賣官鬻缺,還是小的,現在内而侍郎,外而督撫,都可拿錢買到。
醜聲四播,政以賄成,所以臣說改良是假的。
”說到這裡,岑春煊突然問道:“皇太後可知道出洋的學生有多少?”
“我聽說到東洋的,已有七八千。
”慈禧太後答說:“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數目,想來已有好幾千。
”
“是,以臣所聞,亦是如此。
”岑春煊略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