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悶,絮絮叨叨,盡說些廢話!’皇後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氣嗎?”說着,從袖子裡抽出手絹,捂在息率息率作響的鼻子上。
從她那方手絹上,觸發了皇後的記憶,順便告誡她說:“你自己也該檢點檢點,随身用的東西,别到處亂扔,叫外邊看見了,不成體統。
”說着,開了梳妝台抽鬥,把她失落在東暖閣的那方手絹還了她。
麗妃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聽皇後的這場訓,完全是懿貴妃搗出來的鬼。
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個靠山,還不緻吃她的大虧,倘或靠山一倒,母以子貴,她即刻便是太後的身分,那時作威作福,盡找麻煩,隻怕有生之年,無非以淚洗面的日子!這樣一想,憂急無計,一伏身撲向皇後膝上,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
上午是懿貴妃如此,下午麗妃又如此!皇後心裡明白,是同樣的一副眼淚,看着似為皇上的病勢憂傷,其實哭的是自己的将來。
怎麼辦呢?皇後除了陪着掉眼淚以外,别無可以安慰她的話。
麗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幾碗眼淚,無濟于事,皇後忠厚,該趁早有所表示,于是,哽咽着說:“萬一皇上有個什麼,我隻好跟了皇上去!那時求皇後替我作主。
”
皇後再老實,也不緻于相信麗妃将來會殉節,她那最後一句話,自然是暗指着懿貴妃而發的。
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兩宮同尊,不全由自己發号施令,對麗妃怕也隻能回護得一分是一分。
因此,自覺心餘力绌的皇後,忍不住歎口氣:“唉!
隻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氣!”
這一說,正碰着麗妃最傷心的地方,越發哭得厲害。
她的懷孕,猶在懿貴妃之先,但鹹豐五年生的是個女兒,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将來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後甚為失悔,不該觸及她的隐痛。
眼看麗妃涕泗滂沱,卻是怎麼樣也勸她不住,心裡不免着急,而且有些懊惱。
就這時,宮女雙喜匆匆進來奏報:“萬歲爺駕到!”
這一下,立刻把麗妃的眼淚擋了回去。
皇後也站了起來,看着她紅腫的雙眼,認為她不宜見駕,說一聲:“你快回避吧!”
随即出了寝宮,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監擡着明黃軟轎,已到殿前,皇後迎了進來,見過了禮,皇帝起身說道:“到你那間小書房坐吧!那兒靜些。
”
皇後的小書房也是個套間,窗明幾淨,十分素雅。
皇帝摘下冬帽,往軟椅上頹然一靠,皇後趕緊取了個錦枕墊在他腦後。
“嗳,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後接口說道,“白天晚上都忙。
”
話中原是意存諷勸,但出于皇後之口,無論語氣、聲調,都摸不出一點點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聽來竟是句極體貼的話。
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時伸出一隻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親熱地向皇後的手一握。
于是雙喜使個眼色,幾名宮女悄悄地退了出去,隻遠遠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
”皇後掙脫了手,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皇帝身旁,從茶幾上的大冰盤裡取了個蘋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會神地削着皮。
看着她那低垂的杏兒眼和蔥管兒似的纖纖十指,皇帝忽有感觸,微喟着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
皇後擡頭看着他,不敢流露眼中的憂郁,笑着問道,“那兒來的這麼句牢騷?”
“牢騷?我的牢騷可多着哪!不提也罷。
”
口中不提,心裡卻忍不住向往那種貴介公子的境界。
皇帝最羨慕的是門第清華的紅翰林,文采風流,名動公卿,家資也不必如何豪富,隻要日子過得寬裕,在倦于攜酒看花,選色征歌時,關起門來,百事不管,伴着皇後這樣溫柔敦厚的嬌妻,麗妃那樣善解人意的美妾,這才是人生在世無上的際遇。
這樣想着,口中問道:“你可知道我最羨慕的是誰?”
皇後微感詫異,一面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皇帝,一面調侃地說:“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隻怕就是皇上了。
”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麼味道?”
“那麼,皇上想做什麼呢?”
皇帝安閑地咬了口蘋果,徐徐說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總兵’,以前我覺得他是異想天開,這兩年我算是摸着他的心境了!如果說京内外大小衙門,能讓我挑一個,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
“虧皇上怎麼想來的?”皇後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閑,又貴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
正說到這裡,雙喜在門外拉開一條極清脆的嗓子奏報:
“啟奏萬歲爺,内奏事處進黃匣子。
”
“當”一聲,皇帝把才咬了兩口的蘋果,扔向銀痰盂裡,“你看,”他向皇後說,“連個水果都不讓好生吃!”說着,吃力地站了起來,步出皇後的小書房。
内奏事處此時進黃匣子,必是專差飛遞的軍報。
一看果然,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從祁門大營上奏,說曾國荃攻安慶的大軍,反被包圍,而各路清軍,皆受牽制,無法抽調赴援,曾國藩決定從祁門大營移駐安徽北岸的東流,親自督師,挽救危局。
這是軍事上的一番大更張,皇帝背着手在走廊上沉思,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敢高聲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六歲的皇子。
跑着、跳着、叫着的大阿哥,一見皇帝,立刻變了個樣子,收起嬉笑,跪下請安,用滿洲話叫聲父親:“阿瑪!”
“嗯,乖!好好玩兒去吧。
别摔着!”
大阿哥站起來,先退後兩步,才悄悄溜走,這都是“谙達”調教好了的。
但“谙達”究竟不能算做傳道解惑的“師傅”,皇帝此刻看見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後商議的大事。
于是,把曾國藩的奏折發交軍機處,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後的小書房。
他要跟皇後商量的是,大阿哥該上書房了。
曆來的規矩,皇子六歲入學,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擇保儒臣堪膺授讀之任者”,其中大學士彭蘊章所薦的一個李鴻藻,簡在帝心,這時不妨問問皇後的意思。
皇後也知道李鴻藻其人。
他原是“上書房”的老人,醇王、鐘王、孚王都跟他讀過書,談起來都稱贊“李師傅講書透徹”。
又曾私下告訴皇後,說“李師傅長得象皇上”,因此皇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對于皇帝的征詢,内心是贊成的。
但皇後素性謹慎,對于此等大事,向來不願作過分肯定的表示,所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