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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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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寫幾個筆直簡單的字,遇到機會就要露一手,這時就說: “把手伸過來!” 張文亮知道,皇太子這一說,就是要在他手心裡寫字,趕緊把手掌平伸了過去,皇太子一點一畫地寫了三個字:“小安子”。

     皇太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恰好會寫“小安子”這三個字。

     太監宮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說什麼便是什麼。

    ”壞了!”張文亮在心裡說,“小安子這顆腦袋,遲早不保!” 話雖如此,張文亮卻不以為事不幹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重濃重的心事,懿貴太妃眼看就要掌權,安德海水漲船高,可能會升為總管,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萬不能讓自己這位小主子把要殺安德海的話說出來!隻要一說出口,自會傳入懿貴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裡,那時首當其沖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着,得想個什麼辦法,能讓口沒遮攔的皇太子知道,這句話說不得,外面已經傳話進來,說大行皇帝小殓的時刻快到了,請皇太子去行禮。

    接着,景壽親來迎接,由張文亮亦步亦趨地陪侍着,把皇太子迎到了煙波緻爽殿。

     殿廷内外,已擠滿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内廷當差的天子近臣,按着爵位品級次序,肅然站班。

    皇太子看見這麼多人,不覺畏怯,隻往張文亮身上躲,但忽然間站住了,響亮地喊了一聲:“師傅!” 一廷的親貴重臣,連皇太子的胞叔在内,獨獨李鴻藻得蒙尊禮,師傅真個受寵若驚了!但皇帝剛剛晏駕,不便含笑相迎,隻趕緊出班下跪,以哀戚的聲音說道:“請皇太子節哀順變,以完大禮。

    ” 這兩句話皇太子那裡聽得懂?隻看着師傅發愣。

    肅順可就發話了:“李師傅請起來吧!”措詞雖然客氣,聲音卻顯得頗不耐煩。

     李鴻藻自己也覺得所說的那兩句等于廢話,可是朝班不比書房,不如此說,又怎麼說呢?眼前大禮待行,不敢再有耽擱,便又說了句:“皇太子請進去吧!” 皇太子很聽師傅的話,師傅說進去,立即又開步走了。

    這時隻有近支親王和顧命大臣随扈。

    到了東暖閣,皇太子一看“阿瑪”直挺挺躺在禦榻上,臉上蓋一塊白绫,有些害怕,将身子直往張文亮身後躲,随便張文亮怎麼小聲哄着,總不肯站到前面來。

     等小殓開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極大的興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來看。

    照例,小殓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個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脫下來一起套到僵硬的屍體上去,在旗下,這個“衣服架子”得由被稱為“喪種”的親屬擔任,或者是長子,或者是承重孫,皇帝的大喪,自然是由嗣君服勞,但皇太子年紀太小,肅順吩咐首領太監馬業另外找個人代替。

    于是有三四個小太監,商量好了向馬業去說: “萬歲爺在日,最寵如意,該讓如意侍候這個差使。

    ” 這是個苦差使。

    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雙臂,十三件龍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紗到緞、由單到棉、由盛夏到隆冬。

    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龍袍,已覺可笑,一穿穿這麼多,更覺稀罕,一眼不霎地看着,差一點笑出聲來。

     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飾遺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意和另一個小太監喜兒的差使,這時便隻有喜兒一個人當差了。

    他就當皇帝還活着,進一樣盥洗用具便說一句:“萬歲爺使漱口水”,“萬歲爺洗臉”。

    最後說:“萬歲爺請發!”說完絞了一把熱手巾,蓋住大行皇帝的雙頰,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裡磨了兩下,是要動手刮大行皇帝的胡子了。

     修了臉,喜兒又跪着栉發打辮子,然後馬業率領四名太監,替大行皇帝換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龍袍,外加全新石青甯緞團龍褂,用五色陀羅經被密密裹好。

    小殓已畢,擺設“幾筵”是一張四角包金的活腿烏木桌,上供一隻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鑲綠玉酒杯,等皇太子行過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馬業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着一灑。

    然後禦膳房在靈前擺膳,皇太子和在場的大臣、太監,齊聲呼地搶天地舉哀。

    初步“奉安”的典禮,這樣就算完成了。

     其時煙波緻爽殿正間,已設下明黃椅披的寶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級排好了班,肅順和景壽引着皇太子升座,淨鞭一響,肅然無聲,隻聽鴻胪寺的鳴贊高聲贊禮,群臣趨跄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禮——從這一刻起,六歲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後稱為“皇帝”,臣子稱為“皇上”,太監、宮女稱為“萬歲爺”了。

     皇帝即位,須遣派官員祭告天地宗廟,這自有禮部的官員去辦理,他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見太後。

    小皇帝根本不明這些禮節的道理,由着人擺布,到了太後寝宮,磕了頭,從地上爬起來,取下大帽子往旁邊一丢便大聲嚷道: “餓了!拿東西來吃,快,快!” 于是雙喜趕緊向門外喊道:“萬歲爺傳膳!” 這還是第一遭伺候這位新“萬歲爺”,大家都還拿不準規矩,隻按照成例傳喚了下去,傳到禦膳房,這一桌禦膳,一時辦得出來辦不出來?那就不管了。

     “别這樣子說話!”太後拉着小皇帝的手說,“你該記着,你現在是皇上啦!說話行事要穩重,大呼小叫的,不成體統。

     知道嗎?” 小皇帝最聽這位嫡母的話,雖不太懂,也還是深深地點着頭說:“知道。

    ” “雙喜!”太後體恤臣下,這樣吩咐:“你傳給敬事房,從今天起,除非有什麼特别的事故,不用單獨替皇帝擺膳,早晚都跟我一塊吃好了。

    ” “是!” “還有,”皇後又說,“你看有什麼點心,先端幾碟子來。

    ” 太後最愛消閑的零食,細巧點心多的是,随即裝了四碟子,又用黃碗盛了奶茶,一起擺在炕桌上,讓小皇帝享用。

     太後一面看他吃點心,一面問剛才行禮的情形,張文亮就跪在門外,揀好聽的回奏。

    太後聽說小皇帝居然能把那麼個大場面應付下來,未曾失儀,頗感安慰,不斷誇獎:“是要這樣才好!”又吩咐張文亮:“等皇帝用了點心,你領着去見懿貴太妃。

    ” 這一說,提醒了張文亮,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對自己說:“糟了,糟了,真是大糟其糕!把這麼句要緊的話給忘掉了!” 是這麼句要緊話,該由皇帝即位後,向王公大臣宣布:“封額娘做太後!”這是懿貴太妃叫小安子特頒賞賜,責成張文亮到時候必須提醒小皇帝的,而張文亮因為小皇帝要殺小安子,心裡不安,把這件緊要大事,竟忘得無影無蹤了! 這樣,張文亮額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着這一天小皇帝能有再與顧命大臣見面的機會,還可補救,否則,就無論如何不能邀得懿貴太妃的寬恕了! 小皇帝吃了點心,雙喜進奉手巾揩了臉;太後便說:“到你額娘那裡去吧!說是她身體不舒服,乖乖兒的,别惹她心煩。

    ” 于是,張文亮隻好硬着頭皮伺候。

    到了懿貴太妃宮裡,一進門便覺異樣,靜悄悄地聲息不聞,而太監宮女臉上都有不安的神色。

    一見皇帝駕到,自然都跪了下來,這才有些微的聲響。

    小安子在屋裡聽見了,掀簾出來,趕緊原地接駕,可是他那臉色非常難看。

     “你去啟禀,萬歲爺來給懿貴太妃問安。

    ”張文亮說。

     “太妃病了,剛睡着。

    ” 病了是真的,說“剛睡着”是假話,懿貴太妃生了極大的氣,早已有話交代小安子,小皇帝來見,就拿這話作托詞,不見! 第一個是生肅順的氣。

    一接到小安子的報告,說肅順吩咐敬事房,皇後稱為皇太後,而且當陳勝文提醒他時,他依然把她與其他妃嫔一樣看待,視為“太妃”,這是有意揚抑,頓時就發了肝氣。

     第二個是生小皇帝的氣。

    教導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說“封額娘做太後”那句話!她沒有想到是張文亮該負責任,隻恨兒子不孝,這一下肝氣越發重了。

     張文亮當然知道懿貴太妃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時是一時,所以随即輕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剛睡下,不宜驚擾,萬歲爺回頭再來問安吧!”說完,就擁着小皇帝走了。

     這些情形,懿貴太妃躺在床上,聽得明明白白。

    這時才想到怕是張文亮在搗鬼,再想想,張文亮素來謹慎小心,決不敢這麼做。

    說來說去,總是自己兒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會聽說生母病了,問都不問一聲。

    “将來非好好管教不可!”懿貴太妃咬着牙下了決心。

     然而眼前呢?她一直就打算着,要與皇後同日并遵為皇太後,兒子做了皇帝,生母自然是太後,到了此刻還要以太妃的身分朝見太後,無論如何于心不甘!但是,大喪儀禮中,有許多地方,必須與太後一起露面不可,那便如何自處?想了半天,隻有一個辦法:托病不出。

     于是,她把小安子找了來,囑咐了他一套話。

    小安子心裡明白,懿貴太妃一天不封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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