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泛地打遠處談起:“六爺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
“路上走了幾天?”
此一問自屬多餘,恭王屈着手指數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
“路上還平靜?”
“路上挺平靜。
”恭王又說:“橋梁道路,不甚平整。
臣一路來,已經告訴了地方官,讓他們趕快動工興修,好迎接梓宮。
”
“是啊,”東太後說,“總得趕在年前‘回城’才好。
”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鄭重的聲音又說:“臣的意思,回城越早越好。
”
“喔!”東太後這樣應了一聲,不知他說這話的意思何在,便轉臉看着西面。
“回城當然越早越好。
可是也得諸事妥帖才行。
”西太後接着她的話說。
恭王擡頭看了看她,從容答道:“京裡十分平靜。
物價是漲了些,那都是因為車駕在外,人心不免浮動的緣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價自然會往下掉。
”
“可不是嗎?”西太後死無對證地說了些大話:“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這話進勸,大行皇帝也覺得我的話不錯。
可是,大行皇帝讨厭洋人,不願意跟他們在一個城住,就這樣子耽擱下來了。
如今,唉!從那兒說起啊?”
“洋人也講理。
不是臣說一句袒護他們的話,洋人跟咱們那些‘旗下大爺’一比,可是講理得太多了。
”
“講理就好。
隻怕回城以後,又來無理取鬧,那可麻煩。
”
“決無此事。
”恭王拍着胸說,“臣敢保!若有此事,請兩位太後,唯臣是問!”
西太後點點頭,轉臉與東太後商議:“既是六爺這麼說,還是早早回城的好。
”
“那,咱們就商量個日子吧!”
“早了也來不及,總在下個月。
”西太後向恭王說道:“這件事再商量。
”
“太後說得是,總在下個月,早早定了,京裡好預備。
”
“京裡對大行皇帝的遺命,可有什麼話說?”
這一問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謂“遺命”弄清楚,恭王細想了想,除卻“派定顧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沒有什麼可以值得議論的遺命。
但心裡雖已明白,卻不便貿然說出來,故意追問一句:“請太後明示,是那一件遺命?”
“還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嗎?”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這時正有人行近——是雙喜,用一個嵌螺甸的黑漆盤,盛着兩蓋碗送了上來。
“也給六爺茶。
”東太後吩咐。
雙喜答應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給恭王。
東太後又賜坐,等把一張凳子端了來,他卻不坐,高聲說道:“跟兩位太後回話:顧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議。
”說了這一句,方才坐下。
這個答複,多少是出乎西太後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無足為奇。
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陳述,隻怪自己問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閑閑地又說:“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襲罔替’的恩典,顧命大臣是怎麼着?當一輩子嗎?”
這确是個疑問!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權柄,自然操之于上。
不過先朝顧命,例當禮遇,倘無重大過失,以始終保全為是。
”
“嗯,嗯!”東太後不斷點頭,覺得他的話說得合情合理。
西太後也滿意他的話,隻是着眼在“重大過失”一語,甚至隻是“過失”兩個字上。
”那麼,”她朝外看了看,雖然殿廷深遠,仍舊把聲音放得極低:“倘或顧命大臣有了過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麼個規矩辦呢?”
這又把恭王問住了!一時想不起前例可援,便遲疑着說:“這怕很難!顧命大臣面承谕旨,處理政務,罷黜的上谕,要從他們手裡發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發,那就麻煩了。
”
“照你這一說,抗命違旨,不成了叛逆了嗎?”
恭王默然。
她的話是不錯,但處置叛逆,不是件簡單的事,所以這兩個字最好不要輕易出口。
他認為西太後不過幫着大行皇帝看了幾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着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态度。
但是,西太後決不會因為他保留,也跟着保留,“六爺!”她故意反逼一句:“這兒沒有外人,有話你盡管說。
也許我們姊妹倆有見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說給我們。
”
“對了!”凡是和衷共濟的态度,東太後沒有不附和的,“六爺,外面的事,我們不大明白,你要不說,我們不糊塗一輩子嗎?”
“兩位太後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谕,臣有句話不能不說,‘叛逆’二字,誰也當不起!若無叛逆的實迹,而且有處置叛逆的布置,還請包容為是!”
這等于把西太後教訓了一頓。
她也很厲害,不但不以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錯!不錯!六爺真是見得深、看得透。
不過,還是那話,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麼處置啊?”
“以臣看,隻有一個辦法,召集親貴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預先得有布置,讓那些人非就範不可!”
西太後極深沉的點點頭,看一看太後,越發把聲音放低了:“六爺,可曾見着安德海?”
“巨不曾見着,是寶鋆接見的。
”恭王說到這裡,站起身來:
“親筆懿旨,臣已經捧讀了。
”
密旨是提到了,卻不提密旨内所說的“大事”。
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後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裡卻都在用功夫。
所謂“大事”,恭王與文祥、寶鋆,反複研究,籌思已熟,要秉政先要打倒肅順,要打倒肅順先要取消顧命,取消了顧命,則必以垂簾代替,而女主垂簾是違反家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