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祿為難了,空口說白話,要人上萬的銀子捧出來,怕不容易。
考慮了一會,覺得從中傳話,辦不圓滿會遭怪,不如把趙四約了來,一起談的好。
于是,他提議找趙四出來吃小館子,當面說明經過,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德祿便送了個帖子來,由趙開榜出面,請安德海在福興居小酌。
依時赴約,寒暄了一會,入席飲酒,敬過兩巡酒,德祿便把主人拉到一邊,悄悄耳語。
安德海在一旁獨酌,卻不斷借故回頭偷窺,先看到趙開榜有遲疑的神氣,說到後來,終于很勉強地點了點頭,知道事情定局了。
雖然有些強人所難的樣子,也管不得他那許多。
等散出來時,德祿在車中把跟趙四交涉的結果,細細說了給安德海聽。
趙四答應過,隻要把他“身子洗幹淨”,他願酬謝兩萬銀子,不過那得奉了明發上谕,撤銷拿問的處分,才能算數,照現在的情形,仍有後患。
還隻聽到這裡,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鐵青着臉,憤憤地說,“口說無憑,本來就不能叫人相信。
那就走着瞧好了。
”
“安二爺,安二爺!”德祿搖着他的手,着急地說:“你别急嘛!我的話還沒有完。
人家也不是不通氣的人,再說我,替你辦事,也不能沒有個交代。
你總得讓我說完了,再發脾氣也不晚。
”
“好,好,你說,你說!”
于是德祿便醜表功似的,隻說自己如何開導趙四,終于把趙四說服了,答應先送一萬銀子,“那一萬也少不了!”他說:“趙四有話,那一天奉了旨,那一天就找補那一萬銀子。
”
安德海覺得這話也還在理,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停了一下又問:“那麼你呢?”
“我嗎?”德祿斜着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爺當差!”
話外有話,安德海心裡明白。
照規矩說,應該對半勻分,但實在有些心疼,便先不作決定:“等拿到了再說吧。
他說什麼時候給?”
“一萬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人家也得去湊,總要四、五天以後才拿得來。
”
到了第四天,内務府來了個“蘇拉”,到“禦茶房”托人進去找安德海。
他以為是德祿派了來的,請他去收銀子,所以興匆匆地奔了來,那蘇拉跟他哈着腰說:“安二爺,王爺有請,在内務府等着。
”
他口中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
“王爺有請”這四個字聽在耳中,好不舒服!在禦茶房的太監,也越發對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臉上飛金,腳步輕捷,跟着來人一起到了内務府。
恭王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還要威嚴,安德海一看,心裡不免嘀咕,走到門口,在簾子外面報名說道:
“安德海給王爺請安!”
“進來。
”
掀簾進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頭,剛擡起頭來,看見恭王把足狠狠一頓,不由得又把頭低了下去。
“我問你,你幹的好事!”
一開口更不妙,安德海心裡着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幹的“好事”太多了!
“你簡直無法無天!你還想留着腦袋吃飯不要?你膽子好大,啊!”
到底是說的什麼呢?安德海硬着頭皮問道:“奴才犯了什麼錯?請王爺示下。
”
“哼!”恭王冷笑道,“你還裝糊塗!我問你,有懿旨傳給漕運總督吳大人,我怎麼不知道?”
壞了!安德海吓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響頭。
“你當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以為倚仗太後,就可以胡作非為嗎?”
恭王越罵越氣,整整痛斥了半個時辰,最後嚴厲告誡:如果以後再發現安德海有不法情事,一定嚴辦!
安德海一句話不敢響,等恭王說了聲:“滾吧!”才磕頭退出。
到得門外,隻見影綽綽地,好些人探頭探腦在看熱鬧,自覺臉上無光,把個頭低到胸前,側着身子,一溜煙似地回到宮裡。
宮裡也已經得到消息了。
他的同事奉承他的雖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說:“怎麼樣?六爺跟你說了些什麼?”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安德海強自敷衍着,奪身便走,他身後響起一片笑聲。
也正巧,笑聲未停,剛剛小皇帝從弘德殿書房裡回春耦齋,與兩宮太後同進早膳。
他這年十歲,頗懂得皇帝的威儀了,一見這樣子,便瞪着眼罵道:“沒有規矩!”
“是!沒有規矩。
”張文亮順着他的意思哄他:“回頭叫敬事房責罰他們。
”一面向跪着的太監大聲地:“還不快滾!”
但是,小皇帝卻又好奇心起,“慢着!”他叫得出其中一個的名字:“彭二順,你們笑什麼?”
彭二順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據實陳奏不妨:“跟萬歲爺回話,”他說,“小安子讓六爺臭罵了一頓。
”
“噢!”小皇帝也笑了,“罵得好!為什麼呀?”
“為……”剛說了一個字,彭二順猛然打個寒噤,這個原因要說了出來,事情就鬧大了,追究起來是誰說的?彭二順!這一牽涉在内,不死也得充軍,所以趕緊磕頭答道:“奴才不知道。
”
不知道就算了。
到了春耦齋與慈安皇太後一桌用膳,她照例要問問書房的功課,小皇帝有時回聲,有時不作聲,倘是不作聲,便不必再問,定是背書背不出來。
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後也高興,母子倆說的話特别多,談到後來,小皇帝忽然回頭看着,大聲問道:“小安子呢?”
“對了!”慈安太後看了看也問:“小安子怎麼不來侍候傳膳呐?”
隔着一張膳桌的慈禧太後答道:“跟我請了假,說是病了!”
“不是病。
”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說,“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裡哭。
”
“你怎麼知道?”
當慈安太後問這句話時,慈禧太後正用金鑲牙筷夾了一塊春筍在手裡,先顧不得吃,轉臉看着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語。
“小安子讓六叔臭罵了一頓,那還不該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說。
一聽這話,慈安太後不由得轉過臉去看慈禧,她的臉色很難看,但隻瞬息的工夫,偏這瞬間,讓慈安太後看得很清楚,心裡失悔,不該轉臉去看!應該裝得若無其事才對。
為了緩和僵硬的氣氛,她便捏着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話!挨了罵非哭不可嗎?”
雖是“孩子話”,其實倒說對了,安德海真個躲在他自己屋子裡哭了一場,哭得雙眼微腫,不能見人。
好在已請了假,便索性關起門來想心事,從在熱河的情形想起,把肅順和恭王連在一起想,想他們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舊進寝宮伺候,等慈禧太後起身,進去跪安。
她看着他問道:“你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盤算好了的,聽這一問,便跪下來答道:
“奴才不敢騙主子,奴才實在沒有病。
”
“喔!”慈禧太後平靜地問:“那麼,怎麼不進來當差呢?”
“跟主子回話,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臉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氣,不敢進來,所以告了一天病。
”
這幾句話說得很婉轉,慈禧太後便有憐惜之意,但是她不願露在表面上,同時也不願問他受了什麼委屈?因為她已經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罵,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說恭王不對,也不能說他該罵,不如不問。
看這樣子,安德海怕她情緒不好,不敢多說。
慈禧太後有個如俗語所說的“被頭風”的毛病,倘或頭一天晚上,孤燈夜雨,或者明月窺人,忽有凄清之感,以緻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就要發“被頭風”,不知該誰遭殃?所以太監、宮女一看她起床不愛說話,便都提心吊膽,連安德海也不例外。
然而這是他錯會了意思,這時慈禧太後不但不會發脾氣,而且很體恤他,“小安子!”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恩典:“我給你半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