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或者萊利斯塔德,這個名字讓我想起了一首搖籃曲。
荷蘭特别小。
我經常随随便便就出門,沿着月台來回走,乘下一班火車回阿姆斯特丹。
獨自出行讓我平靜。
我會盯着窗外,腦子裡一片空白,讓荷蘭的低地撫平我的煩憂。
我喜歡視線中一成不變的一馬平川。
我還喜歡上了廣告牌,會順着一首兒童數數歌的節奏念出眼前閃過的品牌名:Sony、Praxis、Vodafone;Nikon、Enco、JVC;Randstad、Philips、Shell;Dobbe、Ninders、Ben……正如别人的缺點似乎比優點更讓我們着迷一樣,我逐漸對貧乏的地貌,對筆直的淺綠色地平線,對寒夜滿月之下,在黑暗中閃着光的一群群大白鵝,或者是一動不動的奶牛影子産生了感情,奶牛在路上悠遊自在,仿佛是友善的鬼魂。
在火車和車站裡,我掌握了孤獨的語言。
我,漫無目的的漫遊者,很快發現自己并不孤獨。
站在月台上,我會轉向另一位和我一樣能看到數字時刻表的乘客,然後問道:“不好意思,下一班火車是去鹿特丹吧?”
“抱歉,我說不好。
”
“那你要去哪裡呢?”
“我?去鹿特丹。
”
我會看着火車裡的人,傾聽他們的交談,盡管我不懂他們的語言,我會嗅他們的味道。
我會把他們的面龐投到電腦屏幕上,然後往下拉,一項一項地查看細節,每幅圖像停留的時間或長或短。
我常有一種感覺,一個不是我自己的人已經為他們打開了門。
這幅圖像是火車上坐在我對面的一位年輕姑娘。
她耳朵裡有一個小耳機,耳機連着一根線,線伸進一個半開着的、帶着思捷商标的手包裡。
火車裡全是人,但女孩對周遭毫不在意:她在大聲講話,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上方的一個點。
她說個不停,刺耳的聲音就像機器一樣。
她坐得筆直,包放在大腿上,可能是害怕包掉在地上散開吧。
包的提手同樣筆直,幾乎都碰到她的嘴了,給人一種她直接把話從嘴裡傾入包中的印象。
話說完後,她把導線從耳朵上取下來,将手機從包裡拿出來關掉,插回裝滿了她剛剛倒進去的話語之沙的包裡,然後拉上了包的拉鍊。
這幅圖像是一位深色皮膚的年輕男子,他在認真讀着一本面向外國人的荷蘭語教材,嘴裡嚼着鉛筆上的橡皮,好像它是水果糖似的。
他把書放在了大腿上一會兒,把頭轉向窗外,喃喃自語了幾句,把内容印在腦子裡,然後回去接着看書。
這幅圖像是一對年輕的亞裔情侶,用相同的節奏嚼着口香糖,他們的臉是灰色的,像老鼠似的。
女生穿着一件又薄又露、不太幹淨的罩衫,沒戴胸罩,能看見裡面小小的胸脯。
男生還在嚼口香糖,摟着她,把手伸進了罩衫裡,懶散而滿足地捏着一側乳房,好像在調整奶瓶的奶嘴似的。
她也在嚼着口香糖,眨着看不見瞳孔的眼睛。
這幅圖像是一位倦怠的摩洛哥阿姨,大腿上坐着一個小男孩。
他年紀不超過兩歲。
他長着一頭濃密的黑發,像成年人一樣梳成偏分。
他的面龐全無童真,令人害怕,如同聖像和遠古繪畫中的形象。
一次旅途中,火車突然停了下來,反方向的火車也停住了。
另一輛車上和我正對的位子坐着一位男子,他一隻手拿着樂譜,另一隻手指揮。
他完全沉浸在腦海裡的音樂中,指揮的手勢簡潔、優雅而克制。
他的面龐被發自内心的喜悅照亮。
外部世界不存在:無聲的音樂包裹着它,就像一層堅不可摧的保護罩;什麼都碰不到他。
但是,火車接着又啟動了,他的火車和我的火車,男人的面龐消失了。
我感覺一陣刺痛,仿佛我之前在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仿佛我看到了自己,卻聽不到自己。
我感覺自己的鏡像沿着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在城市中漫遊,一股突然的、幾乎不可控制的、可以追溯到某件平平無奇的小事的沖動有時會湧上心頭。
坐電車時擠在一塊赤裸的、光滑的、雄性的肌肉上,我會感到一種把嘴唇壓到那塊陌生人的金色皮膚上的沖動。
或者,身邊緊貼着一個戴着耳環的男人,我心裡就癢癢的,想要用牙齒把它扯下來。
這些強大的、出乎意料的攻擊欲望讓我害怕,但又讓我釋然。
釋然了什麼?我也說不上。
我内心的城市地圖是自行成形的。
圖像來來去去,或者停留一段時間,或者像沙子一樣飛散。
我好像是在霧中或夢中穿行。
我在最好的描圖紙上畫着内心的地圖,但我将它從真實的地圖中揭下來的那一刻,我驚訝地發現它是一片空白。
紙上空無一物。
我會被一條線所牽引,興緻昂揚地前進,然後它一下子停住了,斷掉了。
有時,我内心的地圖就像一幅小孩畫的稚拙的畫。
一座事實上像一隻蝸牛、一個貝殼、一張蜘蛛網、一座迷宮、一條精美的緞帶、一本滿是奇妙支線情節的小說的城市,在我内心的地圖上卻成了一連串空白、間隙、片段和死路。
我内心的地圖是一位企圖确定自身方位的失憶者,一位企圖在沙子上留下印記的漫遊者的成果。
我的地圖是一份夢中人的指南。
它基本上與現實沒有任何交集。
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
不論我去哪裡,學生們都會為我提供方向。
他們是我内心世界的中心,我的大廣場,主幹道,我的頸靜脈。
我的話就是字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