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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會停在一家難民俱樂部的大玻璃窗前。

    透過玻璃,我能看見我們的人在無聲地打牌,盯着電視機,偶爾對瓶吹啤酒。

    牆上的手繪地圖裝飾着明信片。

    它有一套自己的地理學。

    他們來自的地方——布爾奇科或者比耶利納——位于世界中心:這些男人離開的家鄉隻是這兩個地方而已。

    籠罩在煙圈中的他們看起來像他們的前國籍一樣前;他們仿佛墓裡的屍體,爬出來喝一瓶啤酒,打一局牌,但終究還是落到了錯的地方。

     我在街上經常能聽到些許他們的語言。

    全都是數字。

    他們永遠都在談論數字。

    馬克,五百馬克,三百馬克,一千馬克……在阿姆斯特丹則是Gu?e[克羅地亞語,意為“盾”,在引入歐元前,盾為荷蘭官方貨币。

    ],多少多少Gu?e……他們會像嘟囔似的把元音拖長,這種對真實或虛構中的錢無休無止的計算,與其說是談論,不如說是嘟囔。

     他們對自己所處國家的居民都有一套蔑稱:德國人是?vabo(施瓦伯人),荷蘭人是Da?er(達舍人),瑞典人是?ved(什外德人)。

    這讓他們自我感覺相當良好。

    他們說話時點綴着“就像我說的”和“就拿我來說吧”,突出自己在手頭事情中的地位,不管事情有多小,不管他們在事情中的作用有多小。

    堅定就是一切。

    “我用十一分鐘就能從東村到萊頓廣場。

    ”“你十一分鐘怎麼過得去?最起碼也得十五分鐘吧。

    你掐過時間嗎?我可是掐過的,兄弟。

    整十五分鐘。

    從坐上電車算起。

    ”男人們就沉浸在裡面,這些對話裡。

    每一個詞都是為了推遲與羞辱的遭遇,為了驅散恐懼。

     他們出行的方式和聚集的地點顯露了個人空間的喪失:屋前的長椅上,他們能看見世界在眼前經過;或者水邊,他們能看見什麼船進來,什麼人走下跳闆;城裡的廣場,他們可以和朋友們散步;咖啡館,他們可以坐在桌旁,喝自己的飲品。

    在歐洲的城市裡,他們徒勞地尋覓着被他們丢在身後的空間的坐标。

     他們還在尋覓人的坐标。

    戈蘭時常患上思南病,發作起來時,他就會把街上偶遇的第一個同胞拽到家裡喝一杯。

    我很快就聽了一大堆德國難民中心的故事,以及難民在那裡的經曆。

    我們的人像膠水一樣粘在每一個他們遇到的俄羅斯人、烏克蘭人、波蘭人或保加利亞人身上,感覺和他們有一種類似于自己人的紐帶。

    一個波斯尼亞人跟我們講,有些波蘭女人會坐一天大巴來柏林,用優惠價賣給我們的人波蘭奶酪和香腸,偶爾還能在草垛裡滾一滾(性交)。

    賺到錢以後,她們就在柏林買好一周所需的用品,然後乘大巴回家。

    他們總能在街上嗅出自己人:訣竅就是他們共同的不幸。

    這個波斯尼亞人還講了一家柏林妓院(他用的是德國人的俗語Puff)的事,他在那裡把難民補助給花光了。

    他去找的女孩名叫瑪莎,她“榨幹了他”又“不給任何回報”,但他覺得沒關系。

    “因為她是俄羅斯人,是我們的人。

    我不會把錢扔在德國姑娘身上的。

    那些德國姑娘沒有靈魂。

    不像我們的。

    ”他這裡說的我們的指的是他的俄羅斯姑娘瑪莎。

     男人抱怨得比誰都多;他們永遠在抱怨。

    抱怨天氣,抱怨戰争,抱怨自己的命運,抱怨遭受的不公。

    住在難民營裡,他們抱怨條件;不住,也抱怨條件。

    他們抱怨救濟;他們抱怨不得不接受救濟的羞辱;他們抱怨領不到救濟。

    他們每一刻都在用同樣的強度抱怨着每一件事情。

    仿佛生命本身就是懲罰:什麼都惱,什麼都疼,什麼都紮;什麼都不夠,什麼都受夠了。

     女人遠沒有男人顯眼。

    她們一直在背景裡,卻是生活的維系者:是她們把窟窿堵上,免得漏風;是她們做着每天的工作。

    男人好像沒有工作似的;對他們來說,當難民就像當殘廢。

     在阿姆斯特丹,我偶爾會去一家名叫貝拉的波斯尼亞咖啡館,那裡聚集着一批悶悶不樂、緊閉嘴唇的人,來打牌或者看電視。

    我每次去都會引來人們長時間的注視,面對一個侵入男性領域的女人,他們的眼神裡什麼都沒有表達——連驚訝或憤怒都沒有。

    我會在吧台旁坐下,點一份我們的(土耳其式)咖啡,坐上一會兒,好像在忏悔似的,還會本能地垂下肩膀,以便融入進來。

    我感覺到他們臉上看不見的巴掌在向我襲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那裡。

    是出于一種模糊的、聞一聞自己一夥兒的願望,也許吧,我根本不确定自己和他們是一夥兒——或者說,曾是一夥兒過。

     在一部分時間裡,我的學生們也認同自己是我們的人,盡管我們誰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意思;在一部分時間裡則會拒絕,仿佛它意味着某種真實的、具體的危險。

    當我們拒絕時,我們既拒絕歸屬于那邊的我們的人,也拒絕歸屬于這邊的我們的人。

    有時,我們會認同我們模糊的共同身份,有時又會嫌惡地拒斥它。

    我一次又一次聽人說:“那不是我的戰争!”它不是我們的戰争。

    但是,它又是我們的戰争。

    因為如果它不曾是我們的戰争,我們如今不會來到這裡。

    因為如果它曾是我們的戰争,我們如今也不會來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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