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淪落到另一個場景:站在紅燈區的櫥窗裡勾引客人進你的小房間、小水槽、小浴巾,或者像梅麗哈那樣逗癡呆的老男人開心,或者像塞利姆那樣刷廁所。
“你可曾想過,你的學生可能要勝過你,他們是更好的人?想過嗎?你不是麻木的糊塗蛋,同志。
你可能有過這種想法。
但是,你可曾想過學生們比你懂得多?除了他們上過名叫羞辱的學校,除了他們不會發号施令?經驗告訴他們,事物是相對的。
事物就是相對的。
直到昨天,距離還是用厘米衡量的:手榴彈也可能炸到你。
當然,你對受苦的人,真正被炸到的人感到難過。
但是——你從沒有對自己承認過——在腦海的深處,你認為手榴彈會選擇落地點。
它确實會,肯定有他媽的某種原因。
有些事情讓你不能連點成線,讓你不明白自己能當上老師隻是偶然。
事情完全有可能反過來:你可能和我們一起坐着聽課,而梅麗哈成了老師。
那枚手榴彈——它将我們都炸爛了,炸成爛人,但你似乎覺得你比我們其他人要少爛一點,你将暫時的優越感提升為了自然定律。
“告訴我,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一直都在折磨我們?你有沒有想過,被你逼着回憶的學生們渴望遺忘?他們為了哄你開心才編造出回憶,就像巴布亞人為了哄人類學家才編造出食人傳說?你的學生和你不一樣。
他們愛這個國家。
平坦,潮濕,平淡無奇,但荷蘭有一個特點:它是一個遺忘的國度,一個沒有疼痛的國度。
人在這裡成了兩栖動物。
按照他們自己的想法。
他們變成沙子的顔色,融入環境,消失了。
就像他媽的兩栖動物一樣。
這就是他們關心的全部:死去。
荷蘭的平原是一張大大的吸墨紙:它吸收一切——記憶,疼痛,諸如此類的玩意兒……”
伊戈爾停了下來。
他好像累了。
他又一次把舍諾亞的書從架子上取下來,心不在焉地翻閱着。
我感覺眼淚從面頰上淌了下來。
我也說不清原因。
羞辱?自憐?我所處的悲劇境地?還是喜劇境地?天啊!我在想。
在那一刻,我感覺我對這個男人要比我的生活中任何一個人都要親近,而我又沒辦法讓他知道。
我指的不是嘴上有膠帶;就算沒有膠帶,我也不會開口的。
伊戈爾肯定讀懂了我的心。
他轉過來面向我,大聲讀出了這一段:“你内心的氣壓計越來越低,你的雙眼閃着淚花。
”
我在他的對面。
一道看不見的冰牆将我們隔開。
他能不能看出我當時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用頭撞牆?我需要幫助。
我的心出了毛病,但我不能确定有多嚴重。
我急需一處庇護所,一個能靠上去的溫暖大腿,一處等待疼痛平息的地方,一處回去、回到自我的地方。
“求你告訴我,教授,”他一邊說,一邊演戲似的将書扔在地上,“我要怎麼處置你?我們這樣的小語種文學夠不上反對派。
不,不,别擔心。
我隻是替你難過。
你教的是小語種,小文學,而且都這麼小了,現在還在變小。
但是,不管你走到哪裡,你還是拖着它。
時光不再,換方向太遲了,你不能把它們都丢掉,不是嗎?那你怎麼辦?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他們全都完蛋了,男孩和女孩們。
不過,我們來撿碎片吧,穿過瓦礫,玩玩考古學。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完蛋的究竟是什麼?那一大堆用克羅地亞語和塞爾維亞語,用斯洛文尼亞語和馬其頓語,用沒有人用得上的語言寫成的書,是講什麼的呢?教人民和群衆閱讀。
真的文學不會教人閱讀,而是假定人們已經會閱讀了。
《包法利夫人》面世那年,薩格勒布還隻是一個有一萬六千六百七十五名居民的村莊。
一萬六千六百七十五!在我們那邊的渾蛋們拿起筆的時候,歐洲的大作家們——歌德、司湯達、巴爾紮克、果戈理、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莫泊桑——都已經在了。
《罪與罰》面世那一年,百分之八十的克羅地亞人還是文盲。
“現實點吧,同志。
四處看一看。
你的教室是空的。
你的學生們都走了。
他們都去闖世界了——他們有自己的價值體系;他們讀得懂各種語言(如果他們讀的話,也就是說,如果閱讀還有任何意義的話)——而你還活在那個沒有任何使命比向人民傳播光明、文化和知識更光榮的時代。
你胸膛裡跳動的那顆心,還是一百多年前舍諾亞筆下的鄉村女教師布蘭卡胸膛中的那一顆。
你還知道什麼?你連他媽的荷蘭語都沒學會!就憑這一條,你就比學生落後了一大步。
“還有你強加于我們的回憶遊戲!再過幾年,懷舊會成為一門大生意。
斯洛文尼亞人是最先靠它賺錢的:他們出了一張鐵托演講光盤,已經上市了。
記住我的話。
不準再跟我們思南。
如果你想知道以前的祖國留給我的什麼記憶最深刻,我就記得老家那幫渾蛋要讓我穿上軍裝去打仗!保衛他們的混賬國家的成果。
他們的混賬國家?那完完全全是我的國家。
你一定知道那首歌:‘南到瓦爾達爾河,北到特裡格拉夫峰……’”
伊戈爾正在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