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夠了。
”我看得出這是實話。
多年以前,她的身體便被她那代價高昂的自由的疆界緊緊地束縛住了。
我也沒結婚,但原因不同。
後來我發現,那個自命不凡的著名神經病學家想當我的情人,有一段時間也确實把我引到了他的床上。
但漸漸地,我那因愛情而醺醺然的腦瓜便明白了:他是在設計了那個治愈我的計劃之後,才歡迎我到那兒去的!他是第一個領教了艾達的疾風暴雨的男人,但還不是最後一個。
我的測試是這樣的:我設想他們都回到了那個地方,月光之下,我們周圍的地面上螞蟻沸騰。
好,到底選哪一個,是瘸子,還是完美無缺的寵兒?我很清楚他們會怎麼選。
任何男人隻要喜愛我現在的身體,就等于背叛了以前的艾達。
這就是我的看法。
有時,我會和某個同事下棋,他和我一樣,也是個隐士。
他得過小兒麻痹症。
整個晚上,我們都無需說一個比“将軍”更長的句子。
有時,我們會約會,去亞特蘭大地下城的餐廳用餐,或去能放得下他的輪椅的電影院看電影,但喧嚣總會讓我們受不了。
我倒是發現,愛眼也不是那麼沒眼愛。
後來,我們就會駕車出城,去桑迪泉或查特胡奇河,去那些平坦、空曠的地方,我們會把車停在花生田間的紅土路上,任月色與寂靜使我們重生。
之後,我便一個人回家,在廚房的桌子上寫詩,如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那般。
我寫失去的姐妹和大裂谷,寫我赤腳的母親凝視着大海,寫我腦海中所有的噪音。
我将它們固定在頁面上,如此,它們才會靜止不動。
當然,我仍喜歡閱讀。
既然我用的是正常的頭腦,讀的書也就不同了,但我還是會重訪那些老朋友。
森·金狄莉·米艾:“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它從不寫給我……”對一個憂思的少女而言,還有哪句詩行會令她更滿意呢?但那時我隻讀了這首詩的一半,對另一半卻不予理睬:“大自然告知的簡單消息,用溫柔的莊嚴。
”最近在母親家,我找到了我那本落滿灰塵的《艾米莉·狄金森全集》,書頁的四邊竟然遍布着我舊日的回文:鮮活之惡!那另一個艾達就這麼嘶啞地吟誦着,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惡呢?
兒時的我耗費此等精力,皆因自認為遭到背叛。
概括地說,是遭到世界的背叛,具體地說,則是利娅。
背叛使我往某個方向彎折,而負罪使利娅往另一個方向彎折。
我們圍繞着誤解構建自己的生活,我若把這誤解抽取出來,立刻将它修複,就會摔得很慘。
誤解是我的基石,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基石。
好好想想吧。
誤作真理的幻想乃是我們腳下的鋪路石,它們就是我們所謂的文明。
近來,我開始收藏因印刷錯誤而出名的老書,那裡有一整個充滿了反諷的世界,尤其是聖經。
事實上,我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種聖經的原初印本。
但以前印刷品極為鮮見,任何一個特定的時代都隻有某一版本的聖經廣為流傳,人們便将之銘記于心,聖經的錯誤也就随之馳名四海。
一八二三年,《舊約》裡出現了這樣的經文“利百加和她的駱駝們起來”——駱駝,而非使女——于是,該版本就被稱為駱駝聖經。
[“駱駝”原文為“camels”,“使女”原文為“damsels”。
]一八○四年的獅子聖經裡說兒子們皆是從獅子身上而非生殖器裡出來。
[“獅子”原文為“lions”,“生殖器”原文為“loins”。
]而在一八○一年的謀殺聖經裡,《猶大書》第十六節中的常發怨言者不是私下議論,而是謀殺。
[“謀殺”原文為“murder”,“私下議論”原文為“murmur”。
]在立魚聖經裡,當看到“必有魚站在河邊,從隐基底直到隐以革蓮”,漁夫們必會目瞪口呆。
[“魚”原文為“fish”,“漁夫”原文為“fisher”。
]這樣的錯誤還有好幾十種:蜜糖聖經、狗熊聖經、臭蟲聖經、香醋聖經。
在“要再犯罪”聖經裡,《約翰福音》第五章第十四節勸誡信衆“不要再犯罪”,卻印成了“要再犯罪”![“不要再犯罪”原文為“sinnomore”,“要再犯罪”原文為“sinonmore”。
]惡狗!狗妓!
我實在無法抵禦這些寶貴福音書的誘惑,它們引領我去思考父親在剛果寫下的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聖經。
我們在那兒制造了那麼多錯誤,所以還真不知道到底是哪些給人留下了持久的印象。
我懷疑他們對他的印象仍是居高臨下地站于會衆面前,大吼:“塔塔·耶稣是班加拉!”
我倒确實是那樣念及他的。
我們是創傷與侵犯的平衡。
他是我的父親,我擁有他的一半基因,以及他的全部曆史。
要相信這一點:錯誤乃是故事的一部分。
我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生出來的,他堅信自己不講其他,隻講真理,而他每時每刻寫下的,是一部毒木聖經。